“人活著的世界”,是自殺身亡的韓國前總統盧武鉉為他的個人博客所起的名字。每個人都有權利公開談論自己對世界的觀感與認識,但由於人人都有各自的體驗,或深或淺,或苦或甘,於是在大家的口中筆下,我們就聽到看到一個又一個各有不同的世界。
盧武鉉臨死前是怎麼看這個世界的呢?他看到的,一定和他想看到的不一樣。因為矛盾,因為絕望,他才選擇了跳崖的吧?
很多人認為,是媒介和輿論合謀,逼死了這個人。在盧武鉉生前寫下的博文中,有一篇題為《請把我家後院還給我》,其中寫道:“孩子、親戚、朋友都不能來我家。因為害怕自己的照片被登在報紙和電視上。可能還會附加一些奇怪的分析。”你看他一直在用句號,接下來他繼續說:“我應該承受這些,這是因為我的過錯引發的問題,所以我沒有資格抱怨這種狀況……”
“打開窗戶的自由,到院子裏散步的自由,我希望擁有這種程度的自由。因為有照相機對準我的家,所以對於目前的我而言,連這種程度的自由都得不到保障,甚至要在拉上窗簾的房子裏生活。”盧武鉉寫道:“我在房間裏和秘書談話的情景,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的情景,這些都在國民知情權的範圍內嗎?我拜托媒體,作為一個人懇切地呼籲,請把我的後院還給我。”
這並非過分的請求,但是媒介顯然不會撤走他們的攝像機和照相機。原因很簡單,這些媒介的讀者和觀眾們喜歡看這個。如果沒有這些電子媒介,來這裏偷窺的,可能隻有盧武鉉的左鄰右舍;但有了這些電子媒介,全世界的電視觀眾和報刊讀者就都有機會加入到偷窺隊伍裏來了。
美國傳播學者麥克盧漢早在1967年就曾寫下這樣的句子:“人們為了在公共傳播中得到隱私而使用報紙。”1974年他又說:“19世紀20年代舊式的‘扒糞’新聞以來出現的重要趨勢就是偵探。政治的也好,商務的也好,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業。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是,現代報紙依賴對全社會的‘竊聽’。”
靠竊聽打探得來的,常常是流言,未必是真相。關於真相,盧武鉉感到自己已經到了百口莫辯的境地。他在生前最後一篇博文中寫道:“無論我們在這裏談論什麼,大家也不會相信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無法說更多的了。我說什麼都會招致人們的憤怒與嘲笑。”
於是盧武鉉選擇了死,來為自己做最後的剖白與辯解。
死是久遠的沉默,沉默是無奈卻堅強的選擇。這讓人想起老子在《道德經》第41章寫過“大白若辱”,在第45章還寫過“大辯若訥”,其中一定蘊含了足夠多的無奈。盧武鉉深明此意,所以他走了,也把真相帶走了,並成功終結了人們在探求真相的幌子下隱藏著的窺私欲望,這倒是不幸中的幸事。
作為傳媒行業資深從業人員,馮小剛和徐帆兩口子顯然有更豐富的對付媒介的經驗。也是在前不久,徐帆通過一段電話錄音高調回應二人婚變傳聞,大意是:我們過的是我們倆的日子,我們愛住哪兒住哪兒,愛去哪兒去哪兒,你們(指記者)呢,也愛怎麼寫怎麼寫,我們不會在任何平台上(指媒體)做任何辯白。至於真相,就留給你們繼續去猜吧。
無辯以息謗,本人讚賞這樣的態度,也覺得中國人需要學會尊重彼此的隱私。比所有真相(包括隱私)更加重要的,是人的生命!生命的價值高於一切。至於傳言,更不必去聽,因為你聽到的不過是流言閑話,並不一定是真相,而你隨後說出口的,也仍然不過是流言,是閑話而已。
真相固然隻有一個,但真相並不那麼容易被認知。相反,真假太容易混淆了,因為不同的眼光會看到不同的真相,不同的耳朵更會聽到不同的真相。因此,曹雪芹認為真假是人生之大機關,他讓《紅樓夢》的男主人公們都姓了賈(假),而且還設定一家姓甄(真)的親戚暗相伏應,並疾聲感歎:“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個中自有辛酸難言!
在很多時候,我們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流言的傳播者。社會生活建立在信任和委托他人去核實的基礎上,我們津津樂道地傳播流言,很少去證實一下我們從他人處得到的信息。當我們在傳播一條在報紙上讀到的新聞時,我們也是假定它已經被證實是真的,雖然我們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
莊子在《人間世》中曾提出過“傳其常情”的主張。他說:兩個國家之間,如果距離近的話,就會以信用維係關係;如果距離遠的話,就隻好借助傳言來維係關係了。無人則不傳。如果兩邊都高興,那傳言者“必多溢美之言”;如果兩邊都生氣,那傳言者“必多溢惡之言”。凡是“溢”出來的,那就是“妄”,就不是“常”,所以莊子主張:“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但是,莊子自己也知道做到這一點其實很難,他繼續發表意見說:人的言語,就如同風波,一俟流傳,必失其實;一旦失實,就有可能導致危險局麵。遺憾的是,今天的人們還總是誤把流言當做實情,當做輿論。輿論當是公正之論,卻常常不幸而充滿了誤解與偏見,隻不過是公眾之論了而已,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傳播學和社會學至今不能給輿論一個清晰定義的原因。
話說回來,各人過各人的日子,那麼關心別人做什麼?可人們總是這麼好奇,馬克·吐溫曾過:“當真相還沒有起床的時候,謊言已經走遍了大半個世界。”這樣的流言多數都會令受害者難堪,因為它們和個人隱私緊密關聯。在節外生枝、添油加醋之後,人家的生活常態往往被臆造幻化為或浪漫或詭異或悲絕的非常態。
反過來說,我們每個人過的不都是自己的日子嗎?譬如飲水,冷暖自知,那麼在意自己留給別人的印象做什麼?那麼在意輿論和流言做什麼?當然,這個問題談何容易,因為從這裏可以引出一個叫做“聲譽”的概念,在老莊那裏就是“名”。名之於人,猶如繩索韁轡!
盧武鉉的死,定是為名韁所縛,他已經無法擺脫媒介加在其身上的政治和道德的汙名。在最後一篇博文中他說:“現在我盧武鉉已經不是大家所追求的價值的象征了!”可是靠流言閑話造就的聲譽功名,不過是一個水坑。雖然不少人都會去裏麵遊泳,但是那坑裏的水,不過是眾人的口水!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