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肆
秋雨一陣便又涼過一層,今年的秋季來得格外早些,快到中秋的時候已需添加衣衫了。
餘恩泉如今已有七八月的身孕,肚腹的壓力日益沉重,壓得腰椎胯骨酸疼異常,漸漸不堪承受起來,多半時間隻是乏力地靠坐著。
周鳳池定期為他檢查,胎兒長勢很好,倒是餘恩泉,胎兒越大日後生產風險也就越大,總是這樣坐著躺著終究不行,要他必須適量運動。可他如今的身子,坐著躺著時間久了都會難受,要他挺著肚子起來活動,真是苦不堪言,李炎祁自然也不舍得看他受累。但周鳳池是聰明人,幾個月時間早就摸透了這兩個人的脾氣個性,於是對餘恩泉說隻是有助於胎兒心肺生長,對李炎祁則稱是為了減緩餘恩泉以後的生養之痛,於是不管多麼辛苦疲倦,餘恩泉總要站起來走動走動,而多半情況下都是由李炎祁陪著。
月盤瑩瑩,支掛西角,似盈還缺……
李炎祁扶著餘恩泉酸沉的身子,慢步晃到中庭,天色還未盡黑,墨蘭的顏色恍若透明,清風淡月之間還有眷眷歸鳥,緲緲浮雲。被握著的手緊了緊,餘恩泉轉過頭去,小皇帝看著他,連忙將臉上的細小哀愁收起,攏了攏他的衣領,輕聲問道:“冷嗎?”
懷中之人搖了搖頭,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有什麼心事麼?”
李炎祁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處,心髒便在那人手底下錚錚地跳動:“沒什麼,不過是些瑣碎心思,是朕不好,讓你擔心了。”
餘恩泉遲疑了片刻,抽回手:“皇上信不過我?”
李炎祁見他微露慍色,怕他動氣傷了自己和孩子,忙解釋:“當然不是……朕怎會不信你,朕是怕你聽了又要傷神……”
餘恩泉方才走了半個時辰,腳下有些無力,靠在那人膀子上,望著天角銀月,低聲說道:“你不要敷衍我……我自幼生長在煙花之地,即沒有文才武略,也不懂治國定邦,因而,常常恨自己不能替你分憂國事,隻是依仗著你對我的深情,才得以在這皇宮之中過活……但如果,你連自己的心情也不願意與我分享,將我視作旁人,那我真的是有愧你對我的這般愛護了……”
餘恩泉向來不會蜜言軟語,但這短短幾句卻似縷縷軟流注入心間,小皇帝眼框濕紅,執了他的手置於唇邊。身為一國君王,不乏文臣武將,不匱嬌姝美眷,但是滿朝忠臣,內宮佳麗,可以日日臣服腳下,可以夜夜纏綿枕邊,卻又有幾個能夠真正體味他身在高處的無盡淒寒。皇帝雖是天子,卻亦非聖人,亦懂兒女情長,亦有家仇親怨,亦需要軟語撫慰。天地之間自己也不過一個凡人,最最珍貴的隻是一份願與自己相知相守,分擔一生的情意:“恩泉,朕真害怕,有一天你也要離朕而去……”
“傻瓜,你怎麼這麼說?”餘恩泉星眼迷離,李炎祁似醉其中。
“早上,朕見到了照料大哥的太醫,說大哥他積怨成疾,神智恍惚,已是病入膏肓,不知能否拖過這個月去……”少年哽咽了一陣,繼續道,“下午又去看望四哥,見他身上的傷已經大好,但人卻不知為何更加憔悴……朕擔心他不堪承受,不敢將大哥病危的消息告之,誰知他早已知曉,竟笑著問我,大哥的後事可曾準備妥當了……朕遠遠看他,覺得那床上躺著的,竟仿佛隻是一個影子,越來越淡,就像要消失了一般……朕這才覺得,人命不過是風中殘燭,一不當心便熄滅了,什麼也沒有了,仿佛從來不曾來過……恩泉,朕怕,朕抱著你就怕得要命,不見你又急得發狂……朕……”
餘恩泉聽說睿王英年瀕亡,四王爺情難自拔,也覺得人世恍惚,將來的事誰也琢磨不定,一眨眼工夫便要灰飛煙滅了,又見李炎祁如此鍾情自己,心裏不知是感動還是疼惜,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能跟著那人默默垂淚。
小皇帝伏在深愛之人單薄的頸窩裏,聽他曖昧連綿的抽泣聲,更加悲從中來,緊緊將他嵌入懷裏:“恩泉,你答應朕,你會和朕一起看著孩子長大,你會永遠和朕在一起……”
餘恩泉重重點了點頭,抓住他的雙手覆在腹間,圓鼓的地方微微躍動,一個小生命就在其中,雖然人間疾苦,恩怨難料,但依舊勇敢地生長著,期盼著。總有些人消失,卻終有些人會代替他們繼續活下去,子子孫孫生生不息,生命便是如此周而複始。不知自己的生命是否也會在某個瞬息戛然而止,但至少還有腹中的嬰兒,餘恩泉忽然想起了從未謀麵的那個人,當年他也是如此帶著深深的留戀期待新生命降生的吧。
越近團圓才越覺得分離的苦楚如此難當……孩子,如果有一天我也不能陪在你們身邊,你一定要和你父王相互依靠著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