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
一
我的窗前是一條紅土路。
路上轔轔地移行著載貨的牛車;紹塔爾族姑娘頭頂著一大捆稻草去趕集,傍晚歸來,身後甩下一大串銀鈴般的笑聲。
而今我的思緒不在人走的路上馳騁。
我一生中,為各種難題愁悶的、為各種目標奮鬥的年月,已經埋入往昔。如今身體欠佳,心情淡泊。
大海表麵波濤洶湧;安置地球臥榻的幽深的底層,暗流把一切攪得混沌不清。當波浪平息,可見與不可見,表麵與底層處於充分和諧的狀態時,大海是平靜的。
同樣,我拚搏的心靈憩息時,我在心靈深處獲得的所在,是宇宙原初的樂土。
在行路的日子裏,我無暇關注路邊的榕樹,而今我棄路回到窗前,開始和他接觸。
他凝視著我的臉,心裏好像非常著急,仿佛在說:"你理解我嗎?""我理解,理解你的一切。"我寬慰他,"你不必那麼焦急。"寧靜恢複了片時,等我再度打量他時,他顯得越發焦灼,碧綠的葉片颯颯搖顫,灼灼閃光。
我試圖讓他安靜下來,說:"是的,是這樣,我是你的遊伴。千百年來,在泥土的遊戲室裏,我和你一樣,一口一口吮吸陽光,分享大地甘美的乳汁。"我聽見他中間陡然起風的聲響。他開口說:"你說得對。"在我心髒血液的流動中回蕩的語音,在光影中無聲地旋轉的音籟,化為綠葉的沙沙聲,傳到我的身邊。這話音是宇宙的官方語言。
它的基調是:我在,我在,我們同在。
那是莫大的歡樂,那歡樂中宇宙的原子、分子瑟瑟抖顫。
今日,我和榕樹操同一種語言,表達心頭的喜悅之情。
他問我:"你果真回來了?""哦,摯友,我回來了。"我即刻回答。
於是,我們有節奏地鼓掌,歡呼著"我在,我在"。
二
我和榕樹傾心交談的春天,他的新葉是嫩黃的,從高天遁來的陽光通過他的無數葉縫,與大地的陰影偷偷地擁抱。
六月陰雨綿綿,他的葉子變得和雲靄一樣沉鬱。如今,他的葉叢像老人成熟的思維那樣稠密,陽光再也找不到滲透的通道。以往他像貧苦的少女,如今則似富貴的少婦,心滿意足。
今天上午,榕樹脖子上繞著二十圈綠寶石項鏈,他對我說:"你為什麼頭頂磚石,坐在那裏?像我一樣走進充實的空間吧。"我說:"人自古擁有內外兩部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榕樹搖搖身子。
我進一步解釋:"我們有兩個世界——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榕樹驚叫一聲:"天哪,內在世界在哪兒呢?""在我的模具裏。""在裏麵做什麼?""創造。""模具裏進行創造,這話太玄奧了。""如同江河被兩岸夾著,"我耐心地闡述,"創造受模具的製約,一種素材注入不同的模具,或成為金剛石,或成為榕樹。"榕樹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你的模具是什麼形狀,請描述一番。""我的模具是心靈,落入其間的,變成紛繁的創造。""在我們的日月之側,能夠稍稍顯示你那封閉的創造嗎?"榕樹來了興致。
"日月不是衡量創造的尺度。"我說得十分肯定,"日月是外在物。""那麼,用什麼測量它呢?""用快樂,尤其是用痛苦。"榕樹說:"東風在我耳畔的微語,在我心裏激起共鳴。而你這番高論,我實在無法理解。""怎麼使你明白呢……"我沉吟片刻,"如同你那東風被我們捕獲,帶入我們的領域,係在弦索上,它就從一種創造抵達另一種創造。這創造在藍天或在哪一個博大心靈的記憶的天空獲得席位,我不得而知,好像有一個情感的不可測量的天空。""請問它年壽幾何?""它的年壽不是事件的時間,而是情感的時間,所以不能用數字計算。""你是兩種天空、兩種時間的生靈,你太怪誕了,你內在的語言,我聽不懂。""不懂就不懂吧。"我無可奈何。
"我外在的語言,你能正確地領會嗎?""你外在的語言衍變為我內在的語言,要說懂的話,它意味著稱之為歌便是歌,稱之為想像便是想像。"
三
榕樹伸展著他所有的枝椏對我說:"停一停,你的思緒飛得太遠,你的議論太無邊際了。"我覺得他言之有理,說:"我來找你本是為了寧謐,但由於惡習難改,閉著嘴,話卻從嘴唇間泄流出來,跟有些人睡著走路一樣。"我擲掉紙和筆,直直地望著他,他油亮青蔥的葉子,猶如名演員的纖指,快速彈著光之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