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一切都是從瓏瓏的課業項目開始的。當忙碌了一天的立蕙被瓏瓏喚到起居室,觀賞他手繪的“家庭樹”時,她完全沒有想到,那些瓏瓏用彩筆畫出的枝葉裏,竟藏著如許多的人和事。

就是它嗎?--立蕙輕聲說著,半蹲下身,去看瓏瓏擱在起居室中間的硬紙板。燈好亮,太亮了--她在心裏說: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掃了一眼牆角的立燈。智健和她並沒有目光的交彙,卻在她從光源收回目光的瞬間站起身來,走過去擰了擰燈杆上的開關。闊大的起居間立刻染上一層輕柔的橘光,沙發邊龜背竹闊大的葉子呈出金色調的蠟亮,乳白色地毯與紙板交疊出的邊界變得模糊,在腳下浮出一片淺淡的暖煙色。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紙板上。

這是一塊從沃爾瑪買來的學生專用課業項目展示板。長方形的主頁旁有兩個可折疊的副翼,合起來小巧輕便,易於孩子們拎著出入、上車下車,待到課堂上再展開,進行講解答辯。

十一歲的瓏瓏趴在地毯上,手壓在紙板副翼兩端,扭過頭來看著立蕙叫:準備好了?好了嗎?他還沒變聲,脆嫩的嗓音帶著絲微的奶香氣,撲哧而出,讓長長的睫毛看著更翹了。立蕙摸摸他那滾圓的大腦袋,微笑著柔聲說:我好了!智健也坐下來,抱著雙膝,故作鄭重地說:小夥子,來吧!瓏瓏不響,翻身坐起,敏捷地將折蓋著的兩片副翼同時掀開,往兩旁一攤,在智健帶著誇張的“哇!”裏,展示板的內頁袒露在柔和的燈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頂行的深棕色花體字串:My Family Tree(我的家庭樹)。瓏瓏寫下的這些字有點大小不齊,帶著毛邊,看上去稚氣未脫,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這是小學六年級學生瓏瓏的《生命科學》課最新課程項目:讓孩子們寫一篇文章介紹自己的家庭組成和來曆,並以此為題作課堂演講。立蕙明白,在美國這樣一個以刻在國璽上的拉丁國訓“E pluribus unum(合眾為一)”為自我標識的移民國度裏,“我從哪來?”這類問號總是如影隨人。他們相信,這“哪裏”是生物和文化的雙重基因,你隻有扶牢這個浮標,才不致在各種文化合流而成的繁雜海麵上沉沒。但忽然看到瓏瓏這個年紀的孩子,竟已開始對自我身份進行如此鄭重其事地有意識尋找,她還是有點意外。

版麵上部的空間被淡青的果綠色覆滿,大小的葉子腆著圓潤的肚子,在葉尖陡然收回,帶著盎然的喜氣。那些嫩綠被利索地塗出,卻有微妙的深淺變化。中間隱約呈“Y”型的粗壯深棕樹幹露出強勁的根須。樹下有一道起伏的雙杠白色欄杆,更遠處是淺綠的小山丘。整個畫麵構圖幹淨,帶著天然的稚氣。立蕙笑起來,說:好漂亮的一棵樹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瓏瓏抬抬下巴:我沒說錯吧,媽咪會喜歡的!瓏瓏憨厚地朝立蕙笑起來,露出一口孔雀藍色調的牙箍,很有點超現實。

嗯,它現在還隻是一棵樹,但馬上就要成為我們的家庭樹了!瓏瓏說著,從展板底下抽出一個透明塑膠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滾出一小瓶透明膠水,幾隻彩色水筆,一遝紙片。閉上眼睛!他興奮地叫,伸出手來捂一把立蕙的眼睛。

立蕙閉上眼睛,屏住氣。隻聽得幾聲“啪,啪,啪”的輕響。再一看,那棵茁壯樹上已經跳出幾隻濃豔的果實。她湊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樹葉叢中,一左一右對稱的樹杆上,端正地貼上了兩張4X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別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兩對四位老人的性格,在這兩張照片裏表現得相當突出。智健那曾為礦冶專家的父母,當年雙雙留學莫斯科大學。在照片中,那父親穿著藍白大格子的襯衫,戴著太陽鏡的母親穿著紅白細格、領口帶著白色小卷邊的襯衫,一前一後相擁而立,帶著中國同齡人少有的開朗和親密。他們在鏡頭前幾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親拉著手風琴,智健父親刹不住車高歌蘇聯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如今兩老常住廣州天河,年近八十還經常四海神遊。

立蕙父母的照片則是在大峽穀拍的。立蕙的父親戴著一頂棒球帽,深色的襯衫,神情安祥。立蕙母親淡淡地笑著,兩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別親密卻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十的父親如今已基本失憶。多年來,立蕙一直在勸說母親攜父親移民來美,以便自己可以分擔母親的重負。母親從不鬆口,和住家保姆一塊兒在廣州家裏照顧著立蕙父親。立蕙明白這是母親怕連累女兒全家。她隻得隔洋牽掛,近年來隻要有假,就直奔廣州探望。此時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生。她湊近去看父親的眼睛,裏麵有他們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每次見麵,他總是握著她的手反複說,他有個很優秀的寶貝女兒,長大後去了很遠的地方。他很想念她。每到這時,立蕙就將手擱到父親手裏,安靜地聽他嘮叨。偶爾不甘地說,我就是你女兒啊。父親會天真地笑起來,說,我女兒叫立蕙,可要比你漂亮些。想到這些,立蕙將手在父親臉上輕輕劃過,竟覺到指尖有點熱,趕緊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