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靜無奇地過了下去,猶如岸邊種上垂柳的鏡湖,無風,掀不起一絲波瀾,無日,映不出一絲光芒。一轉眼,六皇子弘瞻已經由牙牙學語的嬰兒長成蹣跚學步的稚童,今日我見他的母妃謙嬪抱他來時,他是那麼嬌小可愛,肉鼓鼓的小臉兒,圓滾滾的身子,胖嘟嘟的小手在半空中揮舞,劃出一個個小圈,唇間冒出一串串小泡,如墨玉般的瞳眸還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人,咯咯地笑。
雍正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會露出笑容,那種專屬於慈父的笑容。
他悉心地嗬護著小寶貝,伸出手指去逗弄他,弘瞻便一把捉住了他的指頭,作勢就要放到嘴巴裏吸吮……
這是屬於新生命的氣息。
猶記得那日再度醒來之時,我的喉嚨有如灼燒,幹得仿佛即將爆裂開來,腹部驟然燃生一簇烈火般的疼痛,猶如置身煉獄,我怕是作孽太多,上帝罰我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吧。
床沿上伏著一人,我支起身子的時候腹痛如絞,用手撐住肚子才緩解了些,這一連串的動作驚動了那人。
腦袋驟然炸開,耳邊金屬般警鳴,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還在養心殿後殿的屋子裏?我不是去了宗人府嗎?我不是飲下鴆毒了嗎?
“不必感到驚惶,朕還沒有準你死,你就不準死!”冷峻的神色,清寒的語調,孤寂淒涼的背影,不辨喜怒,“隻要你死了,我就讓那倆兄弟給你陪葬,聽懂了嗎?”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之後的年複一年,我再也沒有見到他,這句話,也成了我近十年來活下去的動力,因為,我相信他們,還活在這世上,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上了和芸芸眾生一樣樸素的田園生活瞻星望月,養鳥觀魚,臨帖對畫,漱泉濯足。
十三福晉有沒有被雍正懲罰我並不知曉,私心裏總想著十三爺如今前途一片大好,想必雍正不會對他的福晉過於苛責,也便漸漸放下心去。
張秋菊曾經來看望過我,二十多年了,她是我來到古代的第一個朋友,但爾後漸行漸遠變為陌路,她來時我才知道,如今她的身份是八爺侍妾,就是那日瑤園迎接的新女主人張氏。自從胤禩和九爺離開後,雍正下令他們的眷屬交於外務府總管,給與住居養瞻,現在她的起居與百姓無異,守著一方小小的院落,悠然度日。
“敢情你一點也不好奇當年我為什麼要害你?”秋菊淡淡地呷了一口茶,翦水秋瞳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不言語,並不是因為我不想言語,而是自從醒來之後,我的聲帶被毒藥侵蝕灼傷,無法發音,說的明白點,就是我真成了啞巴。
太醫曾說,恢複的狀況要視身體具體情況而定,幸運的隔幾年能恢複過來,倒黴的話就一輩子也沒辦法開口講話了。
“其實,我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恨你,到頭來,自己卻落了這麼個結局,真不值……”秋菊酸澀的笑容看得我內心翻湧,五味雜陳。
我沒有再深究,早就雲淡,風清,何必追根究底引得大家都痛苦。
你是穿心而過,別人是穿耳而過,我現在才明白,你痛,那是你的事,到死也隻可能是你一個人的事,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把凝結了的血痂撕開來給別人參觀?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天邊風卷雲舒,夜暮月華星光,起先的蝕骨之痛逐而散去,我的生活過得平淡而清寂,不痛,並不代表遺忘,有的時候,思念蔓延到全身,侵入骨髓遍布四肢,受力麵鋪得廣了,痛的感覺也就不再集中於一個點,刻得那麼錐心刺骨了。
月涼如水,銀白的月光通過窗格灑在床邊的幾案上,我又在案角刻上一橫,案沿上,已經遍布密密的個六百五十餘“正”字,每過一年,案沿都會多出七十三個“正”字,已經整整九年了,折合三千兩百餘個日夜,每每多劃下一筆,我都會將前麵刻下的“正”字摸一遍,胤禩,那是我思念你的足跡,你感受到了嗎?
“姑姑,萬歲爺召您去西梢間。”洛夕和洛瀟兩姐妹依然留在東梢間照料我的起居,此時是洛夕進了來。
我也是將近九年沒有見他了,理了理衣擺,洛夕為我上了淡妝便引我去麵聖。
門扉吱呀地開了,月色排成一道光亮打在地磚上,我進了門便是和東梢間一樣的布局,很快便能找到床榻的位置,而雍正,正安詳靜瑟地躺在上頭,他隻有在睡著的時候,才能收起那副冷漠內斂的神色,單純無害得像個孩子吧。
“額娘,額娘……不要走。”輕如潔白羽翼的夢囈,使我霎時頓住了腳步,他從不在外人麵前顯露的脆弱,卻在此時暴露無遺,在有額娘的夢裏,他也隻是一個無助的,渴望母愛的孩子而已。
“嫣兒……”他的嗓音盈滿虛弱,我走過去跪在腳踏上,將他伸在被子外頭的手塞進錦衾裏。
“我死後,蘇培盛會把你送到你朝思暮想的地方去……見他。”當那個“他”字從他嘴裏吐出時,我的動作霎地停滯了一下,旋即行雲流水般地幫他掖被角拉羅帳。
他的手插到兩塊帳幔中間,抓住一側的羅帳不讓我拉上:“朕知道,你是可以說話的,前些年太醫回稟你的嗓子已經完全恢複了,你沉默是因為你根本不想說話,對不對?”
我垂眸斂目,雙手覆上那捏毛筆和拉弓箭而磨出薄繭的手,微涼的觸感,稍許有些硌的繭子,讓我真正感覺到,他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喜有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