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地落葉(1)(1 / 3)

夢回得勝路25號

大概是在2009年的春天,我的夢裏開始不停地出現得勝路25號這座老房子。靜謐的午夜或微涼的清晨夢中,我在得勝路上逗留生命中的一些時光。這樣一來,我差不多成了一個夢遊人了。夢裏有得勝路真實生活的風景、真實的節日和真實的人物。這真是神奇,夢將我帶回從前,重返那條拆遷後依然極易辨認的路。更神奇的是,我居然毫無障礙地看到這裏、那裏,瞬間又看到另外一些景象。此時的午夜或清晨,波瀾不興。我在夢的虛無中飄到這裏,飄到那裏。當然,我也不是一直在飄,我在飄進得勝路25號後停下,嗅嗅老牆屏風,看看灶台天池,摸摸桌椅板凳。

得勝路是一條畫一樣的路,兩排清至民國年間的老房子,有大戶人家,也有小戶人家,中間一條鵝卵石鋪砌的道路,老班人稱花街,其實就是得勝路。得勝路著名的建築是粵東會館、紅廟、城隍廟、卿家、賴家等,著名人物有莫大傻、劉老四、林師傅、望蓮、啞子等。

得勝路25號是父親1950年6月買下的。那一年,我同父異母的大姐九歲,二姐六歲,我的母親還未嫁到劉家。沒有人告訴我父親喬遷那天的情況如何,到我出生並記事時,得勝路25號依然是父親剛買時的簡樸模樣:前後三進,最後一進是吊腳樓,吊腳樓下有塊空地,空地外麵是河流,河流使吊腳樓一年四季都散發著河水特有的清新、清香。

從得勝路25號的後門出去,下坡二三十步,就是街坊鄰裏一年四季洗菜、洗衣的水埠頭了。沿河人家染紗、漿紗,則在俗稱對河的岔河上。河流清可見底,有瘦小的小魚、小蝦和胖乎乎的小蝌蚪在陽光下浮遊,也有終年累月把家背在身上的石螺河螺沉在陽光下麵的水域。兩岸最多的是竹叢、柳樹、苦楝樹、香椿樹、烏桕樹和大葉桉樹,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樹,其枝葉也跟我認識的這些樹們糾結在一起。此外,豔麗的胭脂花、指甲花、美人蕉和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也不少。春、夏、秋三季,還能看到藍天上的老蒼鷹展翅飛過,或朝河邊的一群小雞俯衝而來。

我家吊腳樓上的小木窗一年四季總是推開的,常有蜻蜓、蝴蝶、蜜蜂、麻雀、枯葉、蟬和螢火蟲飛來。除非天降大雨,家人才會把窗關上。把窗關上卻不能把雨完全關在窗外,雨打木窗和瓦背的聲音,雨水滴到地上的嘀嗒聲,總是在風中非常清晰地傳來。江上有人網魚,田野有人種莊稼,這是吊腳樓上一年四季常見的風景。這些風景十分神奇:有時盛產水稻、玉米、黃豆,有時盛產紅薯、芋頭、白菜、辣椒,還有時盛產花生、高粱、荷蘭豆……所有這一切,都是家住對河的農民一年到頭辛勤換得。每當我靠著吊腳樓的板壁站在吊腳樓上的小木窗前,眼光越過空地,越過河水,看田野裏一年四季忙活的人與一年四季站著的、兩手平伸的有閑稻草人時,總是感覺有趣。嗯,一個太忙,一個太閑。

得勝路的清晨,可以聽到各種語言交響的“早上好”的聲音,也可以聽到湖南人家天還沒亮就起床幹活的紡紗、漿紗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有一種安詳的活力。我在這樣的活力中醒來,起床,發愣,上學,憧憬。

我記得,我最初對生活的憧憬是與這清晨的活力有關的,有點零亂,有點莫名其妙。

得勝路的清晨,還有木柴升起的嫋嫋炊煙,從三進或四進深的房子中飄散出來,彌漫。有蹲在門前喝粥、吃麵條或炒舊飯的人,不停地跟人打著“吃早點”的招呼。他們大都瘦骨嶙峋,極少胖子。但是,一條街的人都非常親近,依輩分彼此對外姓人喊著阿爹、阿奶,阿公、阿婆,阿伯、阿娘,阿叔、阿嬸,阿姐、阿哥,阿弟、阿妹。被人稱為阿太或太婆的人,當是街上最老的人了。街人對我的稱呼,大的叫我阿妹,小的叫我阿妹姐,很是有趣。

每個家庭的生殖能力都太旺盛了,都有一群活蹦亂跳的瘦孩子。孩子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地跑著跑著,一些歲月就過去了,一些人就長大了。長不大的人,被人稱作短命鬼、收賬鬼。長大了的人呢,往往還沒有學會談戀愛,就先學會了做工,絕少遊手好閑的懶漢。做工的男人白天幹完了活,晚上回到家總是喜笑顏開逗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弟妹。讓孩子或弟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遛街閑逛,是得勝路好好男人的平常風采。

下河洗菜、洗衣,則是得勝路女子的專有權利。以至幾十年後的今天,我都能清晰看到水埠頭上洗衣女子搗衣、浣衣的模樣,聽到她們說說笑笑的聲音。她們的容貌、身段各有不同,分別蹲在水埠頭上不同地方。遲來的人站在岸邊等著,等到有人洗完,這才插到剛剛空出的位置上。晚上九點以後,女人們的搗衣聲才在水埠頭上漸次微弱。這些漸次微弱的搗衣聲,很容易給人帶來奇異幻覺,對我也不例外,是我安然入夢的天籟。我會永遠呆在吊腳樓裏聽人搗衣嗎?我能永遠呆在吊腳樓裏聽人搗衣嗎?這些聲音如此珍貴。

我注意到紡織是我們得勝路上最為迷人的風景,在幾乎所有天空蔚藍、陽光飛翔的晴好日子,紡織人家把染好的棉布從染房裏抬出來,掛到一排排竹竿上晾曬。把布晾掛在太陽底下時,那棉布的風景簡直迷人情意。我記得從那一排排氣派的、掛滿棉布的彩色方陣旁走過的情景。我停下來,盡情呼吸棉布被太陽曬得香香的氣息,無盡懷想。也不知他們把白布放在怎樣顏色不同的地方攪動,竟攪出一匹匹紅布、藍布或花布來。黃昏時,他們又像卷一幅畫一樣,把曬幹的棉布卷成一卷又一卷,碼到庫房裏。我沒有去過他們盛裝棉布的庫房,我隻能想象庫房的美麗,層層疊疊,層層疊疊。有很多時候,我站在河邊,或者河邊的一棵什麼樹下、一架什麼瓜棚下,看他們富有力量地把紗或布晾曬在太陽底下,常常忘記挑水回家,忘記槌洗衣裳,甚至忘記回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