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聞夜深海棠嬌(二)
常樂這孩子奇得很。
自在繈褓起便從不黏任何人,不需得人抱,更不用人哄,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就算在搖籃裏放一整天也不見哭鬧,與嬌氣十足、動不動便掉金豆子的常笑簡直天壤地別。
盡管是如此省心,卻有一事,一直是承恩的心頭刺。
常樂雖在足歲時已能獨自蹣跚步行,比長女常念和長子常笑都要走得早,卻遲遲未見開口學話,複又想起這古怪丫頭日裏從不開口哭鬧的事,承恩便如鯁在喉。
史朗隻安慰承恩道常念也是一歲半才開始咿呀學語的,常樂不過將將足歲,並不需過分擔憂。
可高齡產子,自知體內餘毒難清,承恩又如何能不擔心?
雖知無論是自己亦或者常笙,自都是沒有啞疾的,卻還是免不了開始花大把的時間研究藥理。
承恩出生於都城醫藥世家,若非家道中落,就算礙於男女有別,無法登大堂做問診大夫,但尋醫問藥的本事總還是該有的。
年少時為了能在醃漬花樓生存下去,刻苦鑽研毒經以求自保,雖說不上頂尖,卻也是用毒好手,但毒醫二者畢竟有別,若要拾起醫藥本事,還得從頭學起。
後來一事證明,承恩對於常樂啞疾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常家二丫頭之所以從小不哭不鬧,隻因她是個心思透亮、比尋常嬰孩都格外早熟的小大人。
不明就裏,看到自家爹爹成天埋首在藥房裏足不出戶,常樂有天實在是忍不住了,幹脆推了靈犀,自個兒東倒西歪衝到承恩所在的藥房門前,小手扒在門框上,穩住身子衝裏探望,定睛後扭捏半天,衝著承恩,怯怯喊了句“爹——爹——”。
而這一天自常樂足歲,不過一月有餘。
心中大石終於擱下,承恩自然是欣喜若狂,但自那之後,學醫學藥的習慣卻是沒能放下。
閑暇時候在西閣旁掘出一塊地,種點普通藥草,日裏曬藥,夜裏做藥,靈犀幫忙打下手,處處井井有條,偶爾忙得不亦樂乎,看上去倒是格外有追求。
對於承恩的出身,常笙的認識僅僅停留在他曾經寥寥無幾幾句提及——大都人,醫藥世家,因遭奸人陷害家道中落,年幼時才會流落至東江。
既然世輩從醫,對於承恩這份遲來的熱情常笙自然是樂見其成,對自己男人想做的事情她從來都是雙手讚成。
隻是,即便知道承恩與都城一處名醫堂有些往來,但親眼見到他同別的女人含笑交談,顯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陳年老醋,一潑不可收拾。
彼時常笙正好從銀號下工,因著並無多少路程便懶得叫轎子接送,照慣例步行回府時,驀然看到古靈精怪的靈犀正在街邊一處小攤前探看。
靈犀既然在此,想必是陪著承恩出府的。
抬頭再看,街邊偌大店鋪匾額上書“佑安堂”三個字,而那個長身玉立在藥堂前的男子,即便麵覆薄紗、衣飾普通,也擋不了他一身耀目光華。
是從初見時起,便從未褪去過的驚豔。
無論過了多少年,她與他初次在極鳳相遇,他一襲白衣從容不迫地自樓上施施然邁步下來的姿態,依然鮮明生動,恍如昨日。
與承恩在門前交談的那名女子年近不惑,看衣著模樣,在“佑安堂”該是有點身份,想必自家夫郎前來相會,也是因為醫理問題。
正因為將前因後果想得清清楚楚,常笙並未在第一時間上前打斷,卻被自街邊小攤前回來的靈犀發現了她。
“咦?家主怎麼在這?來接側夫回府的嗎?”
靈犀嗓音素來出挑,若非有幾分悅耳,平時的咋咋呼呼便隻能歸結為聒噪了。
他這一嗓子,即便是在日暮四合、路人紛紛忙著歸家,並不怎麼安靜的大街上也顯得分外清晰。
承恩略一側首,便看到站在台階下,那個抬首看望過來,青衣素簪的女子。
承恩看自己,他身旁那個女人也一道將視線投了過來。
既被靈犀戳穿,她也沒什麼可躲可藏的,幹脆微微含笑點頭,邁上台階。
去到承恩身旁,不著痕跡拉起他的手,將他往身後帶了帶,道,“我恰好下工路過,一道回家吧。”
說罷又對那尚有些癡楞的女子點頭示意,“想必——這位就是佑安堂的當家佑郎中了,平素內人多得當家照顧,常笙早該登門致謝——”
一番禮節,做得滴水不漏。
佑安隻當是承恩在他妻主麵前提過自己,對著常笙的謙遜一時很是無措。
想她兩年前得知家母恩師江淮的後人仍舊在世,還得以順利回都,自是驚喜萬分,可承恩那一句“自有了妻主,什麼都好”,將年近不惑還未娶夫的佑安滿心關懷巧妙地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