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鋪路石,還是你是我的鋪路石?”寶音琢磨了一刻,尖銳地提出。
“哈。”大夫廣拊掌,“互相吧。你隻要告訴我你將向母夫人揭露的秘密,我就給你個主意,這對你很公平。”
“你會得到什麼好處?”對舉目無援的寶音來講,這交易確實令人垂涎,但她留了個心眼。
大夫廣遲疑了須臾:“呂薑氏的不利,於我有利。”
寶音張大嘴,半晌方緩過神。
“與您相見的緣分,來得太晚了。”她確定她攥住了真真正正的救命稻草,不,準確地說,是登上了安然渡河的大船……
一邊是晉國母夫人的病況不再,另一邊,經過了三年離別再相聚的人們,即將麵對又一次的離別了。
啟程的最佳吉期,根據十日前占卜的結果,恰是仲任蘇醒後的第二天。為了準備餞送各位朋友,盡管前夜未得挨枕,上光仍強打精神,忙得目不交睫。
掌燈時分,他總算得了點空閑,來到臨風房中與她共進晚膳。
“今天……”臨風為他盛上羹湯。
“恐怕得耽擱到半夜了,你早早睡吧。”上光歉疚地道。
臨風放下牙箸:“我想和你說話。”
“嗯?”上光研究她的神色,“風兒,你有煩惱?”
“我……”臨風下定決心。
“君侯,母夫人急召!”節骨眼上,剛打開的話頭“及時”被截斷。
上光霍然起立,火燒火燎地就要趕去,卻刹住步子,還望臨風。
臨風擠出個笑容:“我等你。”
“我盡量快點回來。”上光伸手取過小易遞送的外氅,“最好別等了,不能熬壞身子。”
臨風躺在帳中,耳聽外間的滴漏在一點點計算夜的長度。
她起初嚐試數水滴的滴落次數,往往數到十幾的時候,就管不住縹緲思緒如同紗綢般去了空中亂舞;這樣的情況周而複始,直到她厭倦。真奇怪,她從來沒覺得夜有如斯漫長。
她愣愣地瞧著被燈火染得一片柔紅的帳頂。
今天的事,如何對上光說明呢?
此種顧慮,當他是世子,她是公主時,完全沒在她的思考範圍內;可現在,他是君侯,她是夫人了。往常的種種“逾矩”,興許被傳為風流佳話;如今一旦稍有不慎,便是失儀辱國的罪過。
……人生的改變,果真是在不知不覺中啊。然而,這是她真正在憂慮的問題嗎?
她翻了個身。
真涼。
她摸著旁邊空著的地方,胸中沉甸甸的感覺愈加嚴重。
輾轉反側之際,房門略作一響,上光回來了。
她居然有心落回肚裏的踏實。
想要起身迎接他,不過……她下意識地將自己蜷作一團。
“睡著了嗎?”上光到了床前,小聲問。
“不。”她脫口而出。
“哦。”上光自顧自褪去衣衫,換了睡衣,淨麵洗漱,然後進到帳中。
他總能很快焐熱被窩。不多久,整個床枕都變得溫軟了似的。
“上光。”她靠近他。
他不語。
“其實……”她在他背心劃著字,“白天的時候,顯……”
“我已經了解了。”上光說,“你們坐在一起,他對你笑,你對他笑……寶音告訴了母親,也告訴了我。”
臨風赧然,又如釋重負:“你知道了。”
上光含糊地嘟噥,賭氣地卷跑了大半張被子:“從別人嘴裏講出來,你認為合適麼?”
“作為夫人,這樣不妥。”臨風自責,“而且……”
“隻是作為夫人覺得不妥?”上光幽幽歎道。
臨風一怔。
上光轉過來,正視著她:“你……不怕我生氣?”
生氣?
是,是的!
她突然意識到,原來……折磨得她寤寐難安的,正是這麼一種懼怕。
“我當然怕你生氣……對不起,我錯了。”她掀被起來,在床上端正坐好,鄭重地致歉。
上光很快地接下去:“沒關係。我幹嘛生氣?我倒很欣慰,相較當年,顯君算克製多了。啊,你忘記了?他拉過你,抱過你,在商丘的時候,還當著我的麵吻過你,我既未揍他,也未罵他,更沒過對你……責難。這一次,照舊。”
臨風噗哧一樂:“難道這不是責難?”
她一笑,之前尷尬陰鬱的氣氛像經不起春日撫照的冰棱,嘩啦啦全都碎了。
上光咬一咬嘴唇,移開視線:“……哪有,我度量很大的。”
“好好好。”臨風明白他心結已解,便不斷摩挲著胳膊,“很冷啊,夫君能恩賜我重回被中嗎?”
上光讓出位置:“隨便你。”
臨風小孩兒般一骨碌滾到他身側,舒服地眯起眼:“唔,真像火爐啊,熱乎乎的。……沒人能替代你。”
“……”上光捧起她的臉,“你呀……”
臨風趕快闔上眼,裝出睡著的樣子。
上光一手拂開她的額發,一手牽住她的衣帶:“沒那麼容易。……為了平息我的怒火,你得付出代價。”
“唉。”臨風勾下他的脖子,“恭敬不如從命……”
河水岸。
一大清早送走了陳衛二國貴客後,晉侯特於此地設筵席專餞宋國君。
“念念北風,風從何至?入我懷袖,出我傷思……”
蘇顯擎著酒爵,旁若無人地緩緩詠誦。
上光舉杯:“好詩。是昔年我在商丘聽過的《念風》篇的新章?”
“對啊,我為臨風作的,虧你記得。”蘇顯毫不避諱。
“你可給我留下了個麻煩。”上光瞟了一眼在茅亭中指揮擺宴斟酒的臨風。
蘇顯不屑:“謔,別這麼看輕自己。與其說麻煩,不如說考驗來得貼切。”
上光挑一挑眉頭:“聯姻,是來宣方前就考慮過的?”
“完全沒有。”蘇顯爽直地否認,“那個女人不過是在不適當的時機做了不適當的反應。消除後患起見,不得已而為之;說起來這個法子,遠不及殺了她幹脆利落,可惜,這是你的地方,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實在無奈極了。”
上光啞然失笑:“若使你庶弟聞得,未免寒心。”
“要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一切,任何犧牲不都值得麼?”蘇顯十分平靜,“不抱存這樣的覺悟,可不行。”
他啜了一口酒:“……哼,對一個私下蓄養了三千固士的人而言,我的提醒全無必要。”
“那塊大石頭,是我投向自家池塘的。”上光解頤。
“順便也讓我們幾家和那些夷狄聽個響。”蘇顯晃動食指,洞若觀火地嘖嘖咂嘴,“殺戎主,報魯公,會諸侯,天下都能知曉光君威名,知曉晉國盛望……宣方之會,一場成功的聚會。”
上光不置可否:“是嗎?”
“酒菜齊備。”臨風□□來,“顯,請移步。”
蘇顯隨手將酒爵擲得老遠,酒爵沿著岸岩一路翻滾,掉進河水。
“我走了。”他目送酒爵的覆滅,以一種蒼涼的聲調說。
上光攔阻:“略作一飲,再走不遲!”
蘇顯慨然:“你二人知我向來重聚首,輕別離。這徒增傷感的酒,我不喝。”
臨風搶前一步:“顯,何日再見?”
“能再見時當再見。”
“你要保重!”
“我盡力。”
他始終回避她的目光,匆匆下了矮坡,由彼處接應的公子熙扶持,走上搭於水麵的浮橋。河對岸,他的車馬正在等待。
……
“你哭啦。”上光望著遠去的蘇顯,鼻子有一點酸;回頭來望著淚如泉湧的臨風,心又有一點酸。
臨風哽咽:“他不要我們臨別的敬酒……”
“那就留作將來重逢的敬酒吧。”上光忡悵道。
穿著赤紅禮服的蘇顯,像一簇躍動的焰苗,一點點地,沒入迷蒙不分的水天交接處……
一絮絨雪悠悠地轉了幾個輕盈的圈兒,憩在臨風領口。
今冬的第一場雪,開始降落……
世事如鏡。
宿命讓某些人總站在鏡子的兩端。
你的愉悅,可能是他的哀傷;你的滿足,可能是他的遺憾;盡管你為他急,為他歎,可你們,永遠處在相互映照卻無法交換的世界,想要改變,除非有一日天化作地,地化作天……
情緣易結,鴛盟難書。
曾經有一段人生能夠相伴走過,便也無悔,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