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夜。黑,黑得似一口倒扣的鐵鍋,伸手不見五指;靜,靜得像一座萬年古墓,不聞半絲聲響。
若在往昔,此時的大江之濱,怕不已是萬家燈火,喧聲一片;大江之中,更是畫舫如織,笙歌悠揚,豔麗成群,舞袖如雲。可眼下,大江上下,除偶爾傳來一、兩聲貓頭鷹淒厲的叫聲和驚濤駭浪拍打岩石發出的“嘩嘩”聲外,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偌大的江麵上,更是空空蕩蕩的,不見半點物事。
其實,若向江中仔細搜尋過去,便會發現,在一個不起眼處,正有一艘大船在風頭浪尖上顛簸來去,隻是上麵未有一點聲息,更無半絲光亮。實際上,大船艙中卻燃著十數隻牛腿般粗的巨燭,隻是艙門緊閉,船艙四壁又掛滿了厚厚的幔帳,是以由外麵瞧將過去,便不見半絲光線了。在亮如白晝的燭光的映照下,赫然可見,一具碩大的紅漆棺木,便停放在船艙的正中央。棺頭,鬥大的黃色“奠”字映著燭光,燦燦地放射著金輝。棺前,置一案,案上,擺滿了豬、牛、羊三牲及其他供品;三尊香爐內,香煙嫋嫋。案前的靈盆內,燃燒著的紙錢,冒出縷縷青煙。靈盆前,擺一九宮八卦陣,按五行陰陽相生相克之關係,設六神像於陣內:乾宮設玄武,坎宮設青龍,艮宮設白虎,震宮設朱雀,離宮設騰蛇,中九宮設勾陣;又置驅鬼的方相於巽宮,捉鬼的鍾馗於兌宮;坤宮立一上書“青衣使者招魂”的招魂幡。棺木兩旁,左男右女,跪著十數人,個個悲慟欲絕。船艙壁上,懸幾幅挽聯,或書“浩氣長存震環宇,英雄含憤上蒼穹”,或書“鶴駕雲遙悲莫釋,鳥私未效痛難陳”,或書“聲咳無泣親何在,音容猶存夢難成”……陣陣陰風吹過,但見燭光搖曳,帷帳漫漫,聯帶飄飄,加之青煙繚繞,令人疑是入了陰曹地府。
“祭奠開始!”隨著一聲低沉的吆喝,便見棺左為首的一老者緩緩立起身來,穩步移至棺前,雙手抱拳,躬身一揖,爾後,燃著幾枝香,插於香爐,又燃幾張紙錢於靈盆內,便對了棺木跪了下去,叩頭行大禮,祭畢,退歸原位。棺旁的男女依次一一祭拜。頓時,船艙中蕩起一片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大哥,一路走好!”“大哥,我們想盡千方百計也要尋到侄兒,助他重樹義旗,再興義軍,完成您未竟的事業,實現您的弘願!”……
“噅、噅、噅”,瘋狂的嘶鳴聲,“嗒、嗒、嗒”,急促的馬蹄聲,在靜夜中聽來,格外使人心膽震顫。在白雪的輝映下,赫然可見,半山腰的小道上,七匹黑馬正緊緊地追趕著一匹白馬。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傳將出來,便見得前麵的白馬霎時消失了蹤影。
後麵七騎馳近前來,各自勒馬,馬上的騎者一起俯身引頸,向了小道旁的懸崖下望將過去。眾人望了良久,隻看到黑乎乎、空蕩蕩的,什麼也未有瞧見。眾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一聲尖叫聲傳了過來:“胡爺,下去瞧瞧麼?”
“哼哼,謝老二,別他娘的‘哈巴狗咬月亮——不識高低’了!”一花臉漢子冷笑道。他瞧了一頭如棗核的漢子一眼,又大聲道:“下去瞧瞧?謝老二,這‘鷹見愁’絕壁,莫說是凡夫俗子,便是大羅金仙,隻怕亦是無法下得去的!且是那小賊亦是肉體凡胎,並非什麼鐵打的羅漢、銅鑄的金剛,跌下崖去,摔不成‘肉餅’,才是他娘的怪事呢!還用得下去瞧瞧麼?”
“胡爺,這‘鷹見愁’絕穀,便真的如此深不可測麼?”“棗核頭”以舌舔了舔豁子嘴唇,躬了躬身子,小心地問花麵漢子道。“怎麼,不相信胡爺的話麼?”花麵漢子麵現不悅之色,嗬斥道。他撇了撇嘴,又冷笑道:“不信?你他娘的不會試上一試麼?”
“棗核頭”翻身下馬,由地上揀一塊石頭,向崖下扔了過去。半晌,亦未聞有回聲傳將過來。他舌頭吐出唇外,半日才收了回去。
便聽得花麵漢子仰天怪笑一陣,撥轉馬頭,向了山下退去,另六騎緊隨其後。
“當——當——當”,門環叩擊聲,兩長一短。
“誰呀?半夜三更的,怎的還在叩門?”良久,門內一沉沉的聲音傳將出來。又聽得“吱”的一聲聲響發出,見得兩扇大門開啟,一群手執火把之人走出門來。走在最前麵者,是位二十歲左右的白衣人,高挑兒身材,麵如冠玉,濃眉大眼,隆鼻闊口,手執一把褶扇。
白衣秀士向了叩門者望了過去,俊麵之上頓現驚愕之色,旋又緊趕幾步,抓住叩門者之手,嘶聲道:“浩弟,是你來了麼?!你可想死俊哥了……”說至此,早已語聲哽咽,再也出聲不得。
“浩弟”一把抱住白衣秀士的身子,隻喊了聲“俊哥”,眼中便落下淚來。他抽泣了半日,拭了拭麵上的淚水,歎聲道:“俊哥,料不得今生今世咱們弟兄還能見上一麵!”口中說話,眼中又流出淚來。
他正感悲傷,卻聽一聲尖叫聲傳了過來:“砍球屌哩!五弟,老華以為你們都到閻王爺那裏報到去了呢,原來你們還都好端端地活於世上!”他心中吃了一驚,抬眼瞧了過去,卻見一身高不足三尺的瘦小漢子兒正手撚胡須,挺胸凹肚地叫得正歡。此瘦小漢子給人印象最深之處,便是個“尖”:頭尖、耳尖、鼻尖、嘴尖、下巴尖,連說話的聲音,都是尖尖的;最令人可笑之處,便是此老的“胡須”:左邊留了七根,右邊蓄了八根,左邊的胡須掛於右耳之上,右邊的胡須掛在左耳之上——此胡美其名曰:“鴛鴦胡”。
便見這“鴛鴦胡”口中大聲嚷著,足下加勁,奔行如飛,幾步便躥至“浩弟”身後,抱住一黃衣漢子的身子,使勁晃個不停。黃衣漢子吃了一驚,旋又大笑道:“原來八哥早在此處了!八哥,我等弟兄命不該絕,閻王爺又將我們幾人放了回來!”
白衣秀士聽得黃衣漢子的笑聲,才見“浩弟”身後還跟了五人。他輕輕推開“浩弟”的身子,搶前幾步,對了五人跪了下去,叩頭道:“小侄給諸位叔父大人請安!小侄光顧了與浩弟敘話,竟未發覺五位叔父大駕光臨,請五位叔父恕罪!”行罷禮,站起身來,笑問道:“哎啊,怎的如此湊巧,幾位叔父都碰到一塊兒了?”
黃衣漢子五人尚未答話,卻聽一人顫聲道:“八叔,你、你、你當真便將她們帶來了!”此人口中說話,以手指了“鴛鴦胡”身後的二個妙齡女郎。
“哈哈,砍球屌哩!浩小子,她們是你的媳婦兒,八叔不帶她們來,要她們到何處去?”“鴛鴦胡”大笑道。“媳婦兒?八叔,此話由何談起?”“浩弟”冷笑道。他頓了頓足,斬釘截鐵地道:“八叔,便是你說得天花亂墜、真龍現身,浩兒也是不會認仇人之女為妻的!”
“砍球屌哩!浩小子,怎的開口便是‘仇人之女’,閉口便是‘仇人之女’的?小小年紀倒比我們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還要固執!哼哼,上一代的恩怨能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麼?”“鴛鴦胡”冷哼道。他向地上唾了一口,又憤然道:“浩小子,她們二人雖是你的所謂的‘仇人’,但她們也是你小子的救命恩人啊!你小子忘了‘知恩不報非君子,忘恩負義是小人’之言了麼?”
“救命恩人?哈哈,八叔,浩兒的小命確是她們救的,但浩兒是在不知不覺中受她們救命之恩的!當時,浩兒若是識得她們在救浩兒,浩兒便是去死,也是不會受她們的救命之恩的!浩兒這條賤命既然是她們賞賜的,浩兒大不了還與她們便是了!”“浩兒”口中狂笑,伸手拔出腰間的劍來,便向了自己的脖子抹去。
手才抬起,卻見一人劈手將劍奪了,擲於地上,又厲聲嗬斥道:“浩兒,老大不小的了,怎的還使小孩子性子?還不快與五叔退下!”“浩兒”聽得嗬斥聲,再也不敢言語,腦袋一耷拉,雙手一垂,二目怔怔地瞧著足下。
便見奪“浩兒”之劍者轉過身子,對了“鴛鴦胡”拱手道:“華八兄,浩兒如此無禮,如此不懂規矩,到底為了何事?”“鴛鴦胡”大笑一陣,說出一番話來。
奪“浩兒”之劍者聽得“鴛鴦胡”之言,點頭道:“原是如此。”見得他麵容一肅,沉聲道:“浩兒,你……”
他“你”字才出口,卻被一抖抖之聲截口打斷:“黃五俠,請不要責怪黃少俠!我們姐妹二人到此處來,並非是為了什麼‘恩愛情仇’,更非是為了什麼婚事!我們姐妹到此,隻是衝著華八俠的金麵,欽慕黃大俠的英名,以便日後助諸位一臂之力的!既然有人容我們姐妹不得,我們亦不願在此遭人白眼,大不了我們離開便是了!”眾人向了發話者瞧了過去,卻見一藍衫女郎正嬌軀抖個不停。
“砍球屌哩!女娃兒,好火性!此處有老華在,看誰敢放肆!”“鴛鴦胡”見藍衫女郎粉麵變成桃花,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櫻口邊掛著一絲冷笑,胸膊急促地起伏個不停,識得她動了真氣,於是,綠豆粒似的二目一瞪,大聲道。他拍了一陣胸膛,又柔聲勸慰道:“女娃兒,憑良心說,老華待你們如何?那是勝過己女啊!如今,此處正缺人手,你們便忍心離去麼?且是為了如此一點小小的爭執與不快,你們便將俠義之心置於腦後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