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開大學 周菡。

我出生在湖南湘潭,主席的故鄉。在家的時候不覺得什麼,大家都喝著一樣沒太被汙染的湘江水,呼吸著一樣微微帶些潮潤和汽油味的空氣。主席的故鄉--我們所居住的那個小城,像很多20世紀末中國的中小城市一樣,小心翼翼,然而堅定地在現代化的道路上踱步。我們都知道,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叫韶山衝的小山坳,那兒,靜靜地包藏著一個偉人的少年。

來到這個北方的城市念大學,水已日漸成為一種奢侈和夢想,空氣中除了沙塵還是沙塵,隻有這個城市的人們還算熱情的笑臉,也許還能聊做不遠千裏來到這兒的論據。麵的司機大哥最常問的問題是:“小姑娘從哪兒來啊?”“湖南湘潭。”然後就是司機大哥略帶神往的驚歎,“嗬,湘潭,好地方啊,出偉人……”聽本地人有豪爽的北方口音吐出“湘潭”這個名字,這在很長的時間內於我都是一種奇異的感受。在家的時候,渴望離開湘潭的我們提到“湘潭”,從來都是平淡的。然而在司機大哥那一聲聲略帶驚異的神往的“湘潭”中,那關於水和空氣的記憶竟都模糊下去,我又開始重新在記憶中打量我的故鄉了--那個遙遠的帶些神秘感的地方。我知道,那所有的驚異、神往都隻緣於一個叫做韶山衝的小山坳,那個包藏了偉人少年的小山坳。

從小學到高中,去韶山是每年春遊、秋遊的首選--路不遠,風景好,還有教育意義。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像熟悉自己家的擺設一樣熟悉毛主席故居中的每一件陳列品和它們背後的故事。我們一年一年地去,韶山也在一年一年地起著變化。毛澤東紀念堂修了起來,賣旅遊紀念品的小販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惟一不變的是那座高聳入雲的韶峰。

記得小時候在一部講少年毛澤東的電視劇中看到過,年輕單瘦的十三伢子(毛澤東的小名)離開韶山衝之前,要翻過一座高高的山。登上山頂的時候,他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生他養他的這個小山坳,風吹動了他青布長衫長長的衣袂……也許就是在那時留下的根深蒂固的印象,不管後來再看到多少有關毛主席的資料:電視中的毛主席、掛曆上的毛主席、毛主席詩詞、毛主席書法……在我的腦海中,毛主席的形象總是與山巔那個迎風而立的少年緊密地連在一塊兒。而想象中的那座青山,我固執地認為,那就是韶峰……

初二的那次秋遊,我爬上了韶峰。接近山巔的時候,我們已能清楚地看到草叢間的積雪。裸露在山脊上的“之”字路越來越難走,我手腳並用,體會著因恐懼和興奮而微微戰栗的感覺。越是往上,心跳得也就越厲害。我不斷對自己說:“到了,到了,馬上到了,到了就好了,到了就好了……”真正到了的時候,麵前豁然開朗,而我卻回頭了,腦中閃過的是風中的那一襲青衫。

也許人的回憶和感受真的是要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才能慢慢清晰起來。直到好些年後的今天,當我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才恍然有些明白,或許當年攀登的勇氣隻緣於那種莫名的固執,一個孩子固執地追尋著想象中風吹動青布衣袂的那一刻。

所以說人的記憶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經曆過中學那樣懵懂的年代,很多東西都淡忘了,而今大學都要畢業了,那些關於山峰、積雪、青衫和風的記憶或想象卻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中重現、交疊。是鄉愁吧,畢竟是那山峰特有的蒼翠、積雪特有的嬌嫩和那特有的不含沙塵的風在清晰地對比著北方看不到邊的平原、踏不到底的深雪和睜不開眼的大風。在不厭其煩地勾勒著家鄉的圖景,讓我在習慣了沒有辣椒的日子中依然深刻地嗅到骨子裏浸潤著的南方山水的氣息。然而盡是鄉愁嗎?在大學校園那許多個彷徨迷惘的日子中,不也還是這幾幕圖景給我帶來一片澄明的心境,不管多麼失意多麼迷茫,總能憶起那個攀登的姿態,總能想起那個回望的眼神。是啊,回頭看看,再仰起頭的時候,胸中又是漲滿希望了。

是的,就是因為希望和勇氣,我想念韶山,想念山巔的風,想念風吹動的青布衣衫,想念衣衫下單瘦的身影,想念那或許隻是虛構的回望眼神……在這個崇高被解構得一塌糊塗的年代,想念韶山。

發表於2002年3月17日南開大學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