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也不明白,自己新中國成立後總會在隱隱之間感到悵惘。按說,真不該再有什麼不滿意了。從個人的名譽地位講,都遠遠超過了前半生。梨園的整體狀況也很好,孩子們幼小就有學上,進了戲曲學校仍然讀書。等再進人劇團,生活上有保障,吃穿不愁,還求個什麼呢?梅蘭芳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悵惘來自何方?
他仔細分析過,現實中不讓人滿意的事還有,但比新中國成立前可要少得太多。更何況今天自己高位在上,有了這樣一個“兩院院長”的名義,再加上中國文聯、中國劇協等的那些閑職,還能有什麼不滿意呢?
盡管梅蘭芳不斷這樣的提醒甚至是告誡自己,但心中的隱優卻有增無減。最後的最後,他算是明白了原因:總覺得今天梨園的這撥中青年,有些接不上這輩老人的班。老人指誰?在梅蘭芳心中,自己是不敢稱“老”的,自己年幼之時,接觸的老人實在太多。遠的不說,就講同台合作唱過戲的就有:伶界大王譚鑫培、武生泰鬥楊小樓,至於年齡長於自己的,就比比皆是了。就說譚大王吧,自己接觸他時他實際已經很老啦,但隻要他一上台,精神頭兒就上來,而且聰明勁就更是有增無減。他是過來人,生活的艱苦自不待言,等生活不艱苦了,他依然還是惦記著從前,有些來得太容易的錢,他拿著也總覺得不踏實。比如剛開始灌唱片的時候,人家通過中間人把酬勞拿到自己麵前,他竟然遲疑地說不出話!他想,自己不就是唱了那麼兩三個段子,就權當在家中吊嗓子吧。敢情—,吊嗓子也能吊出這麼多的錢來。於是,他認真向身邊的人講:“拿人家這麼多的錢,合適麼?”身邊的人告訴自己,唱片公司給了您這麼多,他還有賺!譚半信半疑,反複說“以後再不能這麼拿錢了”身邊的人聽了暗笑,等下一回灌過唱片把酬勞再拿到譚大王跟前時,這身邊的人預先就扣除了一半,隻把這一半給譚。不料譚接到這一半,心中反而滿意,臉上充滿氣容,連說“這就好,這就好。”梅蘭芳回想著前輩們的舊事,緬懷著他們藝術及做人上的風範。譚老爺子年輕時活動在城鄉結合部,經常每晚都帶戲班子要轉兩三個村莊。往往是第一個村子演完,還隻是前半夜,他立刻讓戲班的人跟他轉移前往第二個村子。戲班的人覺得累了,說什麼也不願意動身。譚無奈,就說:“那今晚就在這村歇了吧。”眾人高興,譚就去叫一戶人家的門,說自己是戲班的,準備借宿。門裏是個婦女回答,說自己的男人外出,留宿不方便。譚則回答:“要的就是這不便……”門裏惱怒,立刻敲起一個銅臉盤,“當當當……”,全村被驚醒,立刻吵吵地起來要“捉壞人”。譚鑫培大叫“不好”,立刻帶著戲班朝著下一個演出地點而去。結果,等到了下一個村莊,那裏為演戲做準備的事,才剛剛開始。譚鑫培抹了抹頭上的汗,對大家說:“看來,這就是咱們的命,今天的第二場就在這兒唱吧……”再,譚老爺子會武功,給地主老財幹過看家護院的差事。當然,他可不是《打漁殺家》中的教師爺,完全是正麵人物。有了這武功,他拿進戲裏就好看了,《翠屏山》裏他就用進了六合刀。等他進了城市,依然不忘自己的武功,每年春天他都參加城市居民的遊樂活動“馬會”,他自己站在飛奔著的馬的馬背上,招手向四周的群眾致意。群眾給他喝彩,他點點頭,算是回報。這些活動是沒有報酬的,他也全知道,他是自己要去參加的,而北京的群眾也知道他會參加,因此去馬會看他表演的人也特別多。譚老爺子知道自己究竟是幹什麼的,所以他一輩子活得特別明白,什麼時候該幹什麼,什麼時候不該幹什麼,他心裏都有底,至於他鑽研了一輩子的戲,其實也像是順手給“帶”出來的。他真是不經意間,一不留神,就把演技錘煉成這般境地。
回憶過譚老爺子,梅蘭芳又想起如同叔叔大爺一般的楊老板,他是整個武生界的泰鬥,空前絕後,再沒人能跟他比擬。自己小的時候與他住街坊,一道牆壁分隔著兩家人。自己小時候上學受同學欺負,於是就哭著鬧著不肯去。楊老板進了我們院,對我的大人說:“交給我了。”說著把我的身子一提,就擱在了他的肩膀上。等我坐好,他就出了門,說聲“咱們玩去啦”,就上了街。他是街後左彎右拐,從我們小學的另一頭進入了學校。等我剛發現,他已經進了學校的院。他找到我們班那幾個欺負我的同學,厲色喝道:“你們幾個給我聽好了:誰要敢再欺負他,小心我放學時候在門口等著你們!”那幾個麵麵相覷,都吐著舌頭,再不敢逞強了。楊老板喜歡交朋友。有朋友找他聊天,說著說著到了吃飯的點。朋友要告辭,楊老板一把拉住:“在我這兒吃家常便飯—餃子!”於是朋友留下,一起吃飯。楊老板在前邊幫著鋪桌子,掰蒜,拿醋。後邊的女眷就把煮好的餃子一盤盤地端了出來。聽說楊老板吃完一盤,把空盤遞了回去:“問問後邊,我吃飽了沒有?”這是順口說出的話,但又是真誠的話,因為他滿心都是戲裏戲外的事,對生活瑣事反而不關心甚至是不知道了。再說說楊老板也沒有私生活中讓他煩心的事。當然隻要是個人,誰又能沒私心呢?就說《霸王別姬》這出戲,最初是楊老板提攜尚小雲演的,一共兩本。後來齊先生看了,覺得也適合我梅蘭芳,就改成為一本。請楊老板與我排演了,一演,還挺紅的。最初排名是楊與梅,並掛。我自刎之後,戲還有老長的一大截,霸王要在烏江旁邊車輪大戰。可這戲演來演去,不想就變成了我的戲。隻要我一自刎,觀眾就紛紛起堂,人家可不再看了,覺得正戲已經完了。楊老板看見這一幕,心中實在很無奈。心說“蘭芳的人緣真好啊,我也比不了,看來這出戲—今後我實在是沒法唱了。”我也無奈,此後再演這出,戲就隻能結束在我自刎的時候啦。還繼續說楊老板。他個子高,一出台站在舞台中間,頂天立地,真是沒擋。他的嗓子也如鶴唳九天,高的沒辦法。他的動作,有很多都是即興的,一出來就是神品,沒有第二番,想再現都不可能。誰知他來第二回時又變了樣,又成為第二個神品。關於他的嗓子,還有一段故事:據說出科之後,一度喑啞失聲,他就把自己封閉在小房間中,用紙把四壁糊得嚴嚴實實,密不通風。自己每天早晨去一個大廟練功,晚間則去戲園子看戲,經過一年半載,嗓子忽然出來了,再經過名師調教,這嗓子不僅好聽,而且非常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