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民間與頂級之間·八出足矣(1 / 3)

回憶抗戰勝利的那一刻,梅蘭芳滿腔熱情,立刻在上海登台演出。八年沒有登台,讓他的嗓子“回去了”,京劇暫時是唱不了啦。同伴安慰他:“先唱幾回昆曲,慢慢就可以把嗓子‘找’回來。”這樣一試,還真的找回來了。這時年滿五十的梅蘭芳,開始想著自己演戲問題上的下半生了:還能排多少新戲?他略微想了想,似乎覺得興趣不大。排演新戲畢竟應該是年輕時的事,而下半生演戲的重點,應該是把曾演過的那麼多的熟戲,認真從中選擇一番,找出重點的若幹出,再精心打磨之。究竟選擇多少呢?又如何選擇呢?這當然都得走著看,或者叫做起來再看。社會上有人這樣評論梅蘭芳那一輩的老伶工,說他們肚子裏都有“不下於三百出的好戲”。雖然略有誇張,但大體上是事實。梅蘭芳想,自己究竟要從這三百出中,精選出多少出作為自己的打磨對象呢?

他回想自己打磨過或創造過的若幹劇目:《貴妃醉酒》、《霸王別姬》、《洛神》、《宇宙鋒》、《玉堂舂》、《奇雙會》、《西施》、《鳳還巢》……這樣想來,一共總有八九出或者十多出吧。梅蘭芳回憶著,發覺自己當初認真排過的大戲可真不止這些,就比如去美國之前排的八本《太真外傳》,那自己可真下了大力,換別人即使下大力也未必能排得出來。但那戲場麵太大,離開一定的條件,恐怕是傳不下去的。再,就是千萬不要離開京劇的傳統太遠,自己年輕時排演的兩類新戲(穿古裝的與穿時裝的),當時是真紅了一時,事後就銷聲匿跡。這,也算是反麵的一個教訓吧。梅蘭芳思考著更回憶著,自己在《太真外傳》上真是下了大工夫。在美國演出,說明書封麵上就是它的劇照。但它沒能流傳下來,除了言慧珠還唱過它的選場,其他傳人都不敢碰這出戲。這究竟是為什麼呢?還有,自己早年學演了不少的戲,為什麼今天自己的傳人都不肯學更不敢演這些戲呢?顯然,他們是想“直奔”我的梅派而來,至於處在模糊狀態的“別的戲”,他們連碰也不敢碰。他們總想“直奔”梅派劇目,怕稍微多使點力,就反倒“不是”了。甚至他們怕自己的路一旦不“直”,觀眾就不認他們了。他們最怕的,就無非是不像“梅派”。這樣的想法與做法對麼?顯然是不對的。我梅蘭芳也不是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對任何別的一貫不學不看,後來憑空一努力,一個好端端、光禿禿的梅派就橫空出世了?老觀眾都知道,我年輕時同樣走過很曲折和艱難的路,最後才總算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梅派之今天。如果從前沒有曲折,我能這樣直著就出來麼?我如果不通過許多這樣那樣的劇目打了底子,怎麼可能打磨出那些被世人稱作“梅派”的劇目?

還一個問題:梅派劇目究竟有多少出?是八出,還是三百出?說三百出肯定誇張了,那些戲是我和同輩人的共同財富,我不能獨吞,也獨吞不了。至於八出的說法,這也不是我自己說出來的。但我又不好與堅持這樣說法的先生辯論,我總覺得自己的藝術,一方麵這“八出”確實算是一個大致的概括,同時又似乎不能局限其中,我有許多獨特的實踐,還另存並散見於其他劇目的實踐中。

梅蘭芳思考著:究竟什麼樣的戲才算真正的好戲?究竟什麼樣的戲才能既有創新、同時又能流傳下去呢?他發現自己最初選擇的那些戲,大多都具備上述的特點。他還發現,自己被觀眾認可的那些戲,都是在自然而然的狀態下產生的。越是滿懷期望,越是精心打磨,其結果反而未必好。而且這打磨還似乎有兩種特征:一,需要是自然而然產生的,是伴隨自己的演出,慢慢發現並積累起來,最後是自己發現:某出戲裏有幾個地方,是不得不改了。二,需要是那些看了自己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戲的老觀眾,得是他們先在心裏想過了很久,覺得某處不改就不足以“過門”,他們又通過各種關係,把他們的意見轉達給我。自己接過來一想,咳!還是真對,人家把我的戲就當成自己的事情似的,這樣的熱情真值得感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