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時間,偉大的雕刻家(2 / 2)

這個皇帝的臉龐在發生叛亂時遭到敲擊,或為其繼位者利用而重新加工過。一個基督徒用石塊砸掉了這尊神像的陽器要不就打碎了它的鼻子。一個貪婪的財迷硬是摳出一尊神像頭上的一雙寶石眼睛,空留下一副盲人的麵目。一個野蠻的大兵為能在一個大搶劫的夜晚一肩膀推倒一座巨人而洋洋得意。時而,蠻族罪責難逃;時而,十字軍是罪魁禍首;要不正好相反,土耳其人罪莫大焉;有時,要歸罪查理一世的雇傭軍;有時則應怪罪於拿破侖的輕騎兵。斯丹達看見被砸碎了腳的赫耳瑪佛狄忒的塑像時痛惜不已。一個暴力的世界圍繞著這一群寧靜的形象在團團活動。

我們的父輩修複了一尊尊雕像;而我們則把它們的假鼻子假器官一個個去掉;我們的兒孫呢,輪到他們時,無疑會另行其是。我們現在的觀點既代表一種所得,同時也表明一種所失。重新塑造出一尊裝上假肢的完美無缺的雕像,是可以部分地滿足收藏家天真的欲望,他們需要擁有並展示一件完好無損的屬於任何時代的作品,實際上不過是出於他們的虛榮心罷了。但是,這種過分的修複藝術品的愛好,打從文藝複興開始直至我們的時代,凡是大收藏家人人皆有,無疑有其更深刻的原因,絕不是出於無知、傳統習俗或偏見而草率行事的。也許,我們的前輩比我們更為仁慈,至少在藝術領域是如此,他們隻要求藝術給予他們美好的感受,但與我們情感迥然不同,以他們自己的一套感受方式行事,他們難以忍受藝術傑作斷頭缺腿無胳膊,難以容忍石雕神像保留著暴力和死亡的印記。那些酷愛古董的大收藏家出於惻隱之心而進行修複。我們也是出於惻隱之心又清除了他們的功果。也可能,我們更習慣於破損和傷痕。我們不相信會有一成不變的愛好和仁慈,也許正是這種愛好和仁慈促使托瓦森去修複普拉西特爾的作品。我們更容易接受這樣的觀點:那種脫離了我們、被收藏到博物館裏而不再在我們自己住宅裏的美,是屬於貼了標簽的美,屬於消亡了的美。此外,我們的懷古惜舊之情也可在這累累傷痕上得到寄托;我們對抽象藝術的偏愛使得我們喜歡殘破和鱗傷,因為殘破和鱗傷,也可以這麼說,抵消了雕塑藝術中強烈的人為的因素。任何由於時間造成的變化對雕塑的傷害,與觀賞者興趣愛好的起伏跳蕩造成的傷害相比,隻能是小巫見大巫了。

有一種變化情形比別的情形更令人觸目驚心,那就是雕塑沉淪海底的遭遇。有些商船載著某雕刻家送去的訂貨從一個港口駛向另一個港口,有些戰艦載著羅馬戰勝者堆起來的從希臘繳獲來的戰利品運往羅馬,或者,與此相反,當羅馬自身難保,戰勝者攜帶著戰利品轉運去君士坦丁堡時,有時連船帶貨沉淪海底;若幹沉船的銅像,在良好的條件下打撈上岸,猶如溺水者得到及時搶救而複活,長期沉睡海底隻多長了一身可觀的綠鏽,比如馬拉鬆的埃費布,還有最近發現的兩個強有力的厄裏斯競技者的塑像,就是如此。然而,有些石雕不很堅固,打撈出水時已經腐蝕、磨損、毀壞了,渾身是海浪任意琢磨而成的渦孔,嵌上了貝殼,與我們小時從海灘上買來的一盒盒貝殼差不多。這些雕像的形態是雕刻家賦予它們的,但對於它們來說,這段經曆不過是短暫的插曲,此前它們在深山作為巨岩長壽無量,此後它們又在水底作為臥石長眠不醒。它們經曆了沒有痛苦的解體,沒有死亡的損失,沒有複活的生存,這種生存,也是物質順其規律的生存;它們已經不再屬於我們了。猶如莎士比亞最美妙、最神秘的詩歌所提到的那具屍體一樣,它們在海洋中經曆的變化豐富多彩又離奇古怪。尼普頓雕像,原來隻是用來裝飾一個小城鎮的碼頭,那裏的漁民準備向他獻祭漁網,但經過在雕塑間精心修複,現在已經成了尼普頓海神王國裏的神明了。天上的維納斯與十字路口的維納斯現在都變成了海上的阿佛洛狄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