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轉身走回了院子裏。他走了七步,忽然轉身,銀色的槍鋒劃著地下的落葉推出了一條線,筆直的指向院門口。他整個人忽然變做了雕塑,再沒有一絲動靜。院子一角的火爐上煮著半開的茶,咕咕嘟嘟的作響。
“請進。”
“幸甚。”
說話的人終於走了出來,步伐緩慢而穩健。那是一個黑色的人影,並沒有穿甲胄,而是罩著一件束腰的廣袖黑袍。他靜靜的立在門口,挺拔修長,和背後那些高挺的樺樹融在了一起。老人的目光落在他腰間佩戴的森嚴重劍上,緩緩的退了幾步,站在了姬野方才所站的圈子正中。陌生的來客這才再進幾步,踏進了院子。他拔出佩劍,劍色斑斕。
“靜嶽?”
“是。不過我來這裏,並非指望單憑一柄劍就取得你的信任,”客人緩慢而凝重的橫起重劍在自己麵前。
老人微微點頭,抖手撤回了長槍。他的雙手按住槍杆的兩端,而後緩緩的向著中間靠攏,最後他的雙手幾乎並到了一處,鬆弛的持住了槍的中段。他輕輕踏上一步,豹子一樣矮身,側頭凝視著來客。
“雙蘿曼單手陣?”客人微微點頭,“幸甚。”
同時有反射的月光在來客的重劍和老人的槍鋒上跳躍,兩人的爆發完全分不出先後,大堆的落葉被帶起的風激起,在風中顫抖著翻卷,劍和槍的銀光被遮蔽,隻有“叮”一聲的交擊聲,仿佛彈一根繃得極緊的銀線。撲近的兩人在瞬間的交接後又不約而同的退後,老人和來客一同閃向左側,滑步煞住,又同時右閃,再次滑步煞住,卻沒有改變方向,再次發力,同時奔向右側。
兩人隔著不過一丈,是出手就可能擊中對手的距離,可是兩人都沒有再次出擊。隻是在極短的瞬間飛速的閃動,速度和時機都完全相同,就像一個人和他鏡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聲充斥了,落葉和灰塵在兩人的腳下起而複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兩人又是一次同時撲近,老人已經是用單手操縱著槍,槍鋒以一個完美的半弧從下掃起,對手的重劍則從完全相反的方向縱劈而下。槍鋒和劍刃撞擊,互相蕩開,長槍像是完全不著力,而槍尾卻順著蕩開的力量旋轉過去,老人轉換握手的方向隻是瞬間,槍尾的短銀刺無聲的直刺出去。而重劍回複的速度絲毫沒有落後,對手這次沒有再退,連續的發力劈斬,劍上反射的月光詭異的連閃,誰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劍光劈斬出去,那些劈斬幾乎是同時的,從上、從下、從左、從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間他麵前有一朵鋼鐵的菊花盛開,而老人緩慢飄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維持這記直刺,長槍顫抖著變化起來,在各個方向和重劍一連串的交擊,所有的交擊聲連續起來像是一聲連綿不絕的悠長鳴響。
兩人再次退開,各自靜止下來,呼吸聲都沉重急促起來。
老人還是矮身,姿勢和動手前一樣,仿佛從未移動過,對方也挺立如故,劍橫在身前淒冷的閃爍。老人低頭看了他腳下,對方的雙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畫下的“劍圈”上。兩人對視了一眼,彼此看見的都是安靜的目光,看不出絲毫的緊張不安,仿佛靜坐對弈中的行家。
“我們都可以猜到對手全部的變化,這樣會耗到我們其中一個精疲力盡,”老人低聲說。
對手也點頭:“你刻下的這些圓幫了我很大的忙。”
“劍圈槍圓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動。長槍隨之射出,他握槍的位置移動到了槍尾,槍鋒點在地麵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種緩緩壓聚的力量
“要用這一槍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也隻有你還能教給那個孩子破一切圓的烈虎屠龍之牙,”對手似乎是在讚歎。
他忽然撤下了劍,仰望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綻,可是老人的槍還是靜靜的凝在地上,老人也隻是默默的凝視槍鋒,沒有絲毫攻擊的意圖。客人低頭正視老人,他雙腿分立,雙手緩緩的舉起了重劍,這是他第一次雙手持劍。原本單手都操縱自如的劍此時忽然變得無比沉重似的,他舉劍的時候,劍鋒不安的顫動,像是在勉勵舉起一塊大石。
劍終於舉到了頭頂,忽的靜住。
就在這一瞬間,極尖極銳的聲音完全的撕破了寧靜。老人銀色的槍躍了起來,泛著樺皮銀色的槍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龍在跳動,時間在那一瞬間有一個停頓。老人大吼,吐氣令他白色長須為之炸開,源源不絕的力量灌進了槍身,槍上跳動的不安的龍忽然掙脫了束縛,直指來客的喉嚨刺出。
根本不是人類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間,呼聲的餘音還在耳,一切又已經平靜。老人和來客之間的距離隻剩下了五尺,兩個人一動不動的對視。老人的槍靜止在來客的喉前,隻有一寸的距離,而來客的長劍停止在一個劈斬中的動作上,劍鋒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後一瞬,兩人不約而同的收住了怒濤一樣的攻勢,仿佛時間被槍劍上的極寒凍住了一樣。
冷汗從兩個人的鬢角邊滾落,直到此時,他們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好奇心讓他們一起玩了一個與死亡擦耳而過的遊戲。
“北辰之神,憑臨絕境;唯心不動,萬壘之極。”客人深吸了一口氣,低聲的念誦了這句話。
“靜嶽之劍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師已經死了麼?”老人收回長槍,退後。
“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銀色的槍鋒落在地上,風吹起老人的白發,他默然的看著星空,許久都沒有說話。
“很高興見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來右手持長槍貼緊自己的左肩,左手緊緊的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驅宗主的禮儀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輝照在我們彼此的雙肩,我們因尊嚴而自豪,因勇敢而榮耀。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對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勢半跪,“東陸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參見斯達克城邦領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裏續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騰起來。一股縹緲的茶香彌漫在院子裏,兩個試手的人已經並肩坐在了瓦罐邊的條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劍卸下,鬆開腰帶敞開了袍子的喉嚨,夜風灌進去,滿身的濕熱漸漸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點。他知道自己的貼身的衣服已經濕透了,那記可怕的破圓之刺帶起了殺寒好像好在他的喉間,傳說中曾經殺死龍族的東陸第一名槍,而息衍並非一頭強健的巨龍。
息衍輕輕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聽說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從商人的手裏買過,卻沒有這麼悠長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