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六(2 / 3)

呂歸塵默默的想了一陣子:“其實也不是這樣……”

他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話可以去描述他心裏的朔方原,最後隻能說:“其實隻是一片草原罷了。”

門輕輕的響了三聲。

燈下的女人一驚,把手中的東西塞回了袖子裏,壓低了聲音:“進來吧。”

門開了,進來的是低著頭的孩子,他的發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來,隻看見一個黑黑的腦門。

“塵少主怎麼深夜來這裏了?”蘇婕妤認出了那支簪子。

“我……”呂歸塵猶猶豫豫的,“我想借幾本書回去看。”

“借書?”女人冷漠的搖頭,“我這裏是有些書,可是庫房裏的書更多,塵少主想要什麼書,都可以去那裏找到。”

呂歸塵遲疑了一下:“那……打擾婕妤了。”

他轉過身,女人卻忽然喚住了他:“塵少主到底是為什麼而來?”

“我不知道書名,”呂歸塵低低的說,“我想找幾本書看,這樣路夫子講的那些東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麼書,去庫房也找不到……”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路夫子罵你了麼?”

“沒有。但是……他們都說我是蠻子……”

“路夫子現在在講什麼書?”

“《政典發蒙》。”

“雖說是發蒙,不過已經是很難的書了,難怪你不懂,”女人起身,從那架覆蓋整麵牆的書架上抽下了幾本,“這兩本是《政典發蒙》的三家注本和項宴的《扣窗求問錄》。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後者雖然是說《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讀起來會比較有意思。”

呂歸塵愣了一下,恭恭敬敬的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禮節高高捧在頭頂,想要背退著出去。

“喜歡看書?”女人忽然問。

“嗯!”呂歸塵把書放低,看著女人,“我們北陸的書少,看書覺得書裏好多的知識,一輩子都解不透。”

“其實也未必要讀很多的書,讀書能懂多少呢?”

“婕妤不是很喜歡讀書麼?”

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實就像一本書,可是幾個人能把自己讀懂?”

這句話對於呂歸塵而言太過深玄,但是他感覺到了那種自然而然的親近,他想起父親的囑咐,恭敬的長拜:“蘇婕妤有什麼可以教給我麼?”

女人輕輕在他頭頂摸挲著,久久的沒有說話,而後她笑了:“沒什麼,你的侍女不會梳頭吧,頭發那麼亂,我幫你梳梳頭。”

她為呂歸塵洗了頭,在脖子上墊了一塊白絹。洗完了頭的呂歸塵顯得頭發不多,腦袋看起來有些圓了,更像一個孩子。他老老實實的低著頭,任女人在他頭上擺弄。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兩盆紫花上:“婕妤養的花我沒有見過,叫什麼花啊?”

“紫琳秋,一個朋友送的。”

最後,女人取下咬在嘴裏的象牙簪子,為呂歸塵綰緊了發髻,“過得開心些,在異鄉的也不是你一個人。”

夜深人靜。

西配殿裏還點著燈燭,窗紙上映著三五個人影,隱約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一個人從鼻子裏麵冷哼著笑了幾聲:“蠻子!字都識不得幾個,還想學我們天朝上國的文化。對牛彈琴,真是對牛彈琴!”

“這文章大道,是要說給有靈性的學生聽的,茹毛飲血之輩,畢生也沒有機會學到真髓。若不是國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氣哼哼的拍了桌子。

“路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又有一個溫雅的聲音勸慰,“畢竟兩國交盟,麵子上還是要做的。國主那麼大的排場,讓一個蠻子和世子同飲食同起居,用意很明顯,不就是做給金帳國的使節看麼?”

“今日我覲見國主,國主還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點不得有差別。我真沒多少耐心花在那個不開化的蠻人身上。而且這個學問要是給蠻子學去了,將來他心懷二誌,對我們東陸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見我們路氏曆代的祖先?”

那個溫雅的聲音笑了笑:“他學不學得會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讀書,放他在一邊好比放了隻八哥兒,天長日久也會說兩句。至於真髓,真髓就是那麼好學的?量他一個蠻子,也學不走什麼!”

“山公說得是!不過倒是要提防那個拓拔山月,怕是這個蠻子的靠山。國主如今很是寵信這個蠻人,要防他恃寵嬌縱。”

“秋公這一說又看低了國主。國主哪裏是寵信蠻人?若是國主真的把拓拔山月當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揮息大人有過節?拓拔名義上掌握三軍,可是我們下唐軍旅的第一人,還是禦殿羽將軍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這個位置輪得到拓拔山月來坐?”

竊竊的低語聲還在不斷傳來。站在屋簷下的孩子默默看著手裏的書卷。《政典發蒙》的三家注本和項宴的《扣窗求問錄》,他本想自己讀完了,或許就能聽懂了。他經過這裏,不意聽見了許多話,可是無論多少話,其實還是隻有“蠻子”兩個字。他覺得心裏有一點委屈,委屈得讓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來。他確實是個蠻子,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子孫,從他踏上東路的土地,他就下了決心要做一個草原男孩的表率,絕不再軟弱和流淚。

他無聲的穿過回廊,寂寂的沒有一個人。夜深人靜,蛙聲嘹亮。

他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一邊是去百裏煜的倆楓園,一邊是去他自己住的歸鴻館。可是他知道現在歸鴻館裏隻有一片黑,聽不見任何人聲。兩個侍奉他的女孩兒柳瑜兒和小蘇原先都是百裏煜的侍女,這個時候她們就像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迫不及待的去了倆楓園。

鳥籠?

呂歸塵想真的是鳥籠啊,而且這個籠子隻是給他一個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條路,隻是漫無邊際的遊蕩,走走停停,最後他忽然看見了虛掩的宮門,看起來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進宮時百裏煜所住的湄瀾宮,那以後百裏煜搬進了倆楓園,和他的歸鴻館相隔隻有一道牆,湄瀾宮立刻就顯得荒僻起來,白日裏也沒有什麼人。他信手推開門,看見月光灑滿了步道,樹的影子在地下搖曳,嘩嘩的葉子在風裏發聲。他再往裏走,正殿裏麵已經清空了,四麵鏤空的窗裏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銀。他覺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看微風鼓著椽子間纏繞的金紗,一起一落。

他想東陸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沒有想過有人能把金紗的細紗織得那麼薄,透過去可以看見那些女孩的肌膚,她們個個都美麗得像是公主,頭上搽著玫瑰油,遠遠的就讓人熏醉在花香裏。東陸的屋宇也那麼精致,鬥拱飛簷,廊角影壁後麵精巧的種著蘭草和小竹,總是能讓人眼前忽的一亮。東陸的國主也很有威儀,他總是帶著淡定的笑容,一句話一個字都說得從容典雅。

可是他還是想北陸,想父親母親大合薩阿摩敕和蘇瑪。

東陸什麼都有,可是偏偏沒有他想要的。

他漸漸的困了,又覺得身上冷。他站起來,跳著把金紗都扯了下來,一圈一圈的纏在自己身上。最後他靠在牆邊,坐在了一團雲霧般的輕紗中。輕紗冷滑如冰,纏在身上卻格外的暖和。困意湧了上來,他的頭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從沒有遮擋的窗欞間投下來照在他頭頂,他想著溫暖的牛皮大氈蓬,裏麵點著通紅的火盆,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

腳步聲!

他的心裏猛跳。

“啊……”這是一聲哀嚎,卻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呂歸塵睜開眼睛,再側頭去聽,那些細微的聲音又消失了,隻剩下外麵庭院裏風吹落葉刮著地麵的聲音。月光滿地,宮室的地上泛著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後發冷,想起宮裏不祥的傳說。他的身上炸起了麻皮,覺得環繞著宮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腳步聲是斷續的。又有呼吸的聲音,仿佛就在耳朵邊。他的心突突的跳著,像是要從嘴裏跳出來。

“抓住他,往死裏打!”陰陰的吼聲帶著極強的穿透力。

腳步聲清晰起來,就在湄瀾宮的牆外。那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人,淩亂的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極快的逼近。

是有人在宮裏打架,呂歸塵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又不安起來。深更半夜,他在廢棄的舊宮裏呆著,是不好解釋的。猶豫了一下,他悄悄的踮著腳尖奔向了西牆邊的側門。側門也沒有上鎖,觸手就開了,他一步踏出門外,看見一個人從斜刺裏衝了出來,狠狠的撞在了宮牆上。他想要退回來,已經晚了。有一個黑影從後來追了上來,凶猛得像是隻豹子,狠狠的一肘捅在了前麵那人的小腹裏。門外是兩麵高牆夾著不足三尺寬的窄巷,呂歸塵看不見那人的麵容,卻能感覺到那一肘裏凶狠的力量,對方立刻蝦米一樣弓縮在地上。更多的人跟著衝了過來,豹子一樣的人影抬起腳凶猛而胡亂的踢了幾腳,立刻就擋住了後麵的追兵。他的呼吸聲沉重斷續,不知是受了傷還是精疲力盡,卻沒有時間喘息,雙手扶著宮牆跌跌撞撞的竄了幾步,在呂歸塵的麵前閃過,又發力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