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二(1 / 3)

同一時候,城郊的陽泉酒肆,月晦。

油燈昏暗,把隱隱綽綽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煙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對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層油膩,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唯一一盞桐油的小燈被罩在竹籠子裏,懸在半空。

板壁外傳來了風聲,風在樹梢間間掠過,帶著隱隱的嘯聲。風從門縫裏瀉進絲絲縷縷,燈光忽明忽滅,飄忽不安。

這是南淮城邊的小鋪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場,外麵是一眼望不盡的鬆杉林。伐木的勞力每天回城都從小道邊過,於是有了這樣一個簡陋的小鋪子。夜深,鋪子裏隻剩下最後一桌客人,沒有一個人說話,靜得發寒。

“金銀不是問題,我們隻要那柄劍的下落。”

長桌一側,領頭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側,盒蓋彈開,碼得整整齊齊的都是純金鋌子,鋌子上打了桉葉的烙印。那是宛州商會江氏鑄造的金鋌,有人說比帝都的鑄錢都管用。皇家的金庫裏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銖,而是這些足色的金鋌。

黃金的反光似乎晃著了對麵人的眼,她輕輕的笑著側過臉去,以手遮眉,指上一點翡翠在燈下透著華麗的深碧色。

在這種小鋪子裏有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件令人驚異的事情。油燈的微光被竹籠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膚上,令人想起那些絕豔而斑駁的古畫。女人一身淺紫色的裙衣,精致華貴,裸露的雙肩和胳膊上,膚色瑩白得令人目眩,四五個藍晶的鐲子套在一起,叮叮當當的作響。

“這麼高的價格,買一柄劍的下落?你們真的不後悔?”她捂著嘴吃吃的笑,豐盈的唇上殘留著沒有卸去的妝彩,嫣紅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豔。

“這個你不用多問,”對麵領頭的人皺了皺眉,聲音裏透著冷厲,“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外麵就有一輛馬車,我們今夜就送你離開南淮,帶著這盒黃金。從今以後,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沒有關係。”

桌子的一側是孤身的女人,另一側卻是整整齊齊的戎裝武士。他們燙了金邊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間帶了長刀,一色的暗紅色大氅,高高的立領半遮住他們的臉。那些臉一樣的瘦削,皮膚深褐。溫暖的燈火映在他們的眼睛裏,就驟然變得冷厲起來。都是些二十多歲的精壯男子,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們的目光不斷的巡視著周圍,像是些窺探獵物的蛇。

這也是絕不該出現在這個小鋪子裏的人。

“各位大人別急,我說我知道的,”女人戀戀的在金鋌上撫摩了一陣,“你們看看值不值這個價。但是……我說了你們可也得說,我還不清楚你們的來曆呢。把這個消息賣出去,就算我離開南淮,也未必真的能從國主眼皮下跑掉。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緝令,就算我逃到天邊,誰能保證不被抓回來?這盒子黃金,怕不是給我陪葬的吧?”

“你說出來,我們自然會保護你的安全,我們也不希望百裏國主把你從千裏外再抓回來。我能相信你不出賣我們麼?”首領冷笑。

“嗬嗬嗬嗬,”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麼麻煩?我倒是聽過滅口一說呢!”女人忽的又不笑了,

首領臉上的笑容忽的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窺探的蛇變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雙瞳。

“貞懿八年的冬天,幽長吉從瀾州南下,取道墨離郡,從飛雲浦穿過殤陽關的封鎖,來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殺他,而幽長吉孤身一人。因為幽長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後一個天驅武士首領,天驅們稱他為大宗主。”

女人完全不在意對麵森冷的目光,玩弄著自己的長鬢,悠然的說了起來,像是講一個坊間說唱的故事。可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所有武士都摒住了呼吸,首領漆黑的眉鋒也跳了跳。

“幽長吉所持的行牒是晉北國所頒發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謝灃,城門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記錄,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攜的物品中包括長刀一口和重劍一柄,都記錄在行牒上。不過是三天後,帝都廷尉全部進入南淮,而當日夜裏在紫梁街的瞑龍驛館,有一場惡殺,後來收屍的時候共計三十多個死人,裏麵沒有幽長吉。其實,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隻不過帝都的公卿們不提,下唐的國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壓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有任何的記錄留下。”

“沒有記錄?”首領插了進來。

“行署沒有出城的記錄。無論是幽長吉或者謝灃,他就消失在南淮城裏了,誰也不知他去哪裏,你要問的那柄劍也跟著他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就這麼沒了。這也沒什麼稀罕,這裏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個,誰都不會注意。”

女人咯咯輕笑起來,發間那支鳳凰銜珠的釵子輕輕的點頭,像一朵花在枝頭上輕顫。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這邊的人,仿佛周圍是她獨自的舞台,她是個自喜自悲的優伶。首領的心裏忽然頓了一下,不知怎麼的,這個女人在笑,他卻覺出一股隱約的悲意。

“還有呢?你說你知道劍的下落!”他壓下心裏的一點不安,加重了語氣。

“劍?幽長吉配的那柄重劍?”女人還是吃吃的笑著,掩著口,“我也去過紫寰宮的武庫,可是裏麵的劍少說也有千柄,都是名劍,你們要的劍是什麼樣子的?我一個女官,不會用劍,你們也別以為我什麼都知道。”

“一柄青銅色的重劍,劍很長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劍麵上有雲片一樣的花紋。絕對沒有另外一柄劍和它相似,你隻要見過,就不可能認錯。”

“哦,是那柄劍啊。你要說,我還真的想起來了,不錯,我見過。”

“真的?在哪裏?”首領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難忍的喜色。

女人輕輕撚著自己的裙帶,長長的睫毛一瞬,斜瞥著首領:“我都說了那麼多了,你們可還沒有說你們的來曆呢。”

“這個你根本不用知道!”

“哼!你們也把我們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簡單了,”女人不屑的笑笑,“別想就這麼隱藏自己的身份!你們刻意穿了皮甲,卻沒有帶你們得意的具裝鋼鎧,還改用不稱手的直刃刀,把馬也換成了辨不出來曆的夜北挽馬。可是風虎騎兵的諸位大人,你們忘記了一件事……”

短暫的寂靜之後,屋裏忽然被金屬低鳴的聲音充斥了。靜坐的武士們同時一推桌麵,退出去兩尺,齊聲拔出了腰間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奪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來,輕輕的拍著手大笑,看也不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