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槍八(1 / 3)

喜帝八年三月。

由天啟城守護使、離國公贏無翳上書建議,皇帝傳朱漆詔書,恢複武皇帝製定的《十一宗稅法》。東陸諸侯,侯爵以上有封邑者,每年所收的絹穀之中,除去帝都的稅賦,須再繳納十成中的一成作為宗室特稅。

諸侯震動,奏章雪片一樣飛到帝都,離國的赤甲騎兵則高舉帝都少府卿的旗幟,直逼諸侯國都收取宗稅。淳國公敖太泉性格激烈,帶三萬風虎鐵騎據守當陽穀,抗拒離國征稅的使節。

四月,離國公輕騎三千人北上,夜戰斬殺敖太泉,降淳國為侯國。敖太泉幼子被解送到天啟關押,年僅十歲的侄兒敖之潤即位。朝野感歎忠心勤王的諸侯又去一家。

稅賦源源不斷地流往離國公贏無翳的手中,越州饑荒。

是年,燮羽烈王十二歲。

南淮城地處南方的宛州,春秋綿長,溫潤宜人。

姬野背靠著假山躺在園子裏,在樹陰下翻了一頁過去。他在看書。雖然姬謙正沒有直說過,不過書房卻隻是給昌夜用的。於是姬野半步都沒有踏進去過。

姬謙正一身寬鬆的綈袍,從花架後過,透過滿是葡萄藤的格子,迷惑地看著長子。他總覺得長子性格孤戾,一直不樂意教他讀書,甚至連武術也不願他練得太高。可是最近兒子練槍沒有以前勤快,卻喜歡看書了,每次悄無聲息地出去,總從書坊裏抱些書回來。

起初姬謙正以為他不過是羨慕弟弟讀書。雖然自己不願意教,他也不介意長子自己學,心想他試試知道讀書終不能無師自通,也就會知難而退了。可是姬野一捧起書本,就捧了大半年。他本來就不怎麼和人說話,除去在外麵撒野,在家的時候不是練槍就是讀書,儼然左文右武的樣子。可惜《九原將略》和《五經注疏》這樣的經典姬野是不讀的,姬謙正偶爾翻他的書堆,盡是些《薔薇縱橫錄》、《四州長戰史》、《驚龍全傳》一類的野史軼聞。對著這些書,姬謙正簡直恨不得遮起眼睛,隻覺得看一眼都髒了雙目。

“長公子,用早飯。”

侍女隔得遠遠地喊一聲,轉身就離開了。宅子裏上上下下不管什麼人都有些畏懼這個冷漠的長公子,何況長公子不得寵愛早就無人不知,下人們也對他隨便。

姬野早就習以為常,眉梢都不見動,充耳不聞地看著書。

姬謙正皺了皺眉頭,心裏窩著的一團火又騰了起來。不過他卻來不及訓斥姬野,國主最近又要取士,姬謙正趕著趁晨獵的時候去拜訪公卿。若是能拿到一封薦書,昌夜出仕的事情就易如反掌。姬謙正一直等待的複興姬氏,也就不再是夢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下,扭頭出門。

直到翻完了剩下的幾頁,姬野才把書掖在懷裏,一聲不吭地走進前廳。昌夜翹著腿,正在桌前悠然地飲茶,桌上的碗碟裏隻剩下殘羹了。

姬野還沒有坐下,昌夜忽然揮揮手,“撤了。”

“長公子還沒有……”侍女猶豫著。

“聖人教化,一舉一動,一絲一線,都有規矩。什麼時候用飯,什麼時候撤飯,都有法度,我們姬家是士族,就有士族的規矩,”昌夜竭力擺出嚴正的模樣,“現在是用飯的時候麼?”

侍女手腳輕快地收拾起來,姬野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們。侍女摞起盤子回身的時候,目光對上了他的眼睛,忍不住手一抖,稀裏嘩啦盤子碎了一地。

“你怎麼搞的?笨手笨腳的東西!”昌夜的絹褲子上滿是吃剩的殘湯剩水,大聲喊著從桌邊跳了起來。

姬野看著蹦跳的昌夜和惶恐不安的侍女,靜悄悄地轉身出門,仰頭看見了天空瓦藍的一色,白雲中一隻鮮豔有如烈火的風箏飄著兩條長尾高飛。

他靜靜地望著,忽然拔腿奔跑起來,敏捷地越過了門邊的石墩。昌夜斜著眼睛看過去,哥哥的背影在一段半豁的牆邊閃了一下,不見了。

“嗨,嗨,你們笨不笨啊!不要用蠻力啊,蠻力拉它就栽下來了!”

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裙子,搖晃著雙腿坐在起伏的樹枝上,修長得像一尾青羽的雀兒。她攏著嘴對那些拉著風箏線的孩子大喊,豎起眉毛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

一片草青色的平地上,三個孩子努力地扯著,可是那隻巨大的風箏不好操縱。高空裏一點小小的風向變化都扯得它顫顫地要倒栽下來,三個孩子爭著去拉,誰也不讓誰。

“笨!”羽然終於忍不住跳了下來。

她輕飄飄地著地,上去自己把風箏線搶在手裏,“笨蛋笨蛋笨蛋,還沒有姬野會放呢。”

三個男孩圍著她,看她高高地揚起手,扯著風箏小跑,在草地上輕盈地左閃右閃。羽人像是風的兒子,無論風向怎麼變化,風箏在羽然的手裏都是穩穩地越飛越高。羽然手裏的線幾乎放完了,高空中有力的風吹在大風箏上,她輕得像是要淩空飛起來。

“我拉著你。”一個胖胖的男孩猶豫了好久,在衣襟上擦擦手,伸出去要拉羽然。

“不要你拉!”羽然“啪”的一聲打落了他的手,她轉著眼睛,“你蹲下來。”

男孩蹲了下去。羽然忽然蹦了起來,輕輕地在他肩上一踏。風勢一鼓,羽然輕飄飄地被引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追著她青色的裙子在天空上。她起了幾乎一丈,高得越過了姬家大宅的牆頂。

“姬野!姬野!出來放風箏啦!”她的聲音清脆,有如在天地之間回響。

應著她的話音,姬野從牆頂上鷹一樣掠出,一聲不吭地奔了過來。男孩們似乎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地退了開去,姬野從羽然手裏接過了線。他在草地上飛跑,孩子們追著他。

姬野放完了最後的線,隻剩下一個線頭在手裏。他把線頭拴在一塊石頭上扔在那裏,自己放平了身子躺在一個樹椏上,對著藍天發呆。紅色的風箏在天空裏起落著,他的目光就追著那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