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蓮露的心理曆程上的各路經緯,到此時變得清晰。它們聽起來似乎是一團亂麻,實質卻是像一隻八爪魚,所有的虛張聲勢的腿爪,都彙聚在它結實的身體上。在蓮露的個案中,那個實體症結就是舅舅在她少年時期對她進行的性侵犯。在美國當下臨床心理學實踐中,對未成年性侵受害者的心理治療已有成熟的治療方法。棘手的是,蓮露的經曆卻是非典型個案。她在少年時代遭受創痛之後,又在成長過程中遭遇東方文化裏"處女情結"施予的重負。作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性,朱老師在幫助她走出困境後,又在中年將她推回原點。加上蓮露一直回避切開問題的實體症結,不願對舅舅性侵事件的整個過程進行認知治療,使得康複進程十分緩慢。

相當意外的是,我意識到自己在前後三個月的治療過程中,對作為患者的蓮露逐漸產生了一種非常個人化的情感聯係。

蓮露在深秋的一次會談結束後,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她已經在拉門把,忽然側過身來,向著我說,你太太很漂亮。見我一愣,她馬上笑了說,不要問我在哪兒碰到你們的。但我很肯定那是你太太,說著歪了歪腦袋,笑著說,以後和太太去吃飯,最好不要自顧著看手機哦--她的表情帶著親昵和調皮。我一愣,心裏想,說實在的,燕菁沒有蓮露漂亮。見我不響,蓮露吐了吐舌頭,說,真對不起,我怎麼成了心理醫生了,對不起對不起。

我和燕菁自小在昆明郊外的部隊大院裏長大,從幼兒園起就是同學。文靜溫婉的燕菁從小畫得一手好畫,高中畢業時順利考到中央工藝美院學平麵設計,畢業後到出版社當了多年美編。燕菁性格非常靜,用她自己的話說,一旦決定了要做的事,總能做得很專心,哪怕當家庭主婦。我來美國改變專業方向修讀心理學,一路非常辛苦。燕菁總是無聲地陪在身邊,一邊帶著孩子,一邊還在家裏開班,教小孩子們畫畫,貼補家用。我工作穩定後,她就將畫畫班停了。她告訴我,她上大學的時候,其實已經對畫畫失去了興趣。來美國後,她就發覺自己最想做的,就是一個有文化的家庭婦女。帶好兩個兒子,管好這個家,對她來講就夠了。如今生活安定了,她覺得有條件實現自己的理想了。她相信的是,並非女人走上社會才是婦女解放,真正的解放,是女人有選擇的權利和條件。我在這樣的問題上,沒太多可說的話。燕菁就按自己的意願留在了家裏。打理家務之餘,她在社區學院裏上烹飪班,園藝班,學日語,阿拉伯語,修戲劇課,念中世紀史,還參加女性讀書會,做義工,養花種草練瑜伽,家裏光是貓就養了三隻,還帶一隻哈斯奇大狗。車庫裏她過去用來畫畫、給孩子們上課用的台子早已蒙灰。有時我看著燕菁會想,她就是那種過了花季就停止生長的女子了。

我不由抬起頭來看了看蓮露。如果能走出自己的心魔,蓮露將會長成一朵豔麗綻放的花朵。而且,在新大陸的陽光裏,她會比她的外婆遇到外公後、她的母親嫁給她繼父後,開放得更加嬌美多姿。

我在那個下午跨出了危險的一步。我向蓮露講了自己的感情經曆,雖然很簡短,但在這個過程裏,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對蓮露生出一股帶著親密的情愫。那次之後,我再沒和蓮露談過我的家庭。她也沒再問。但我對她的出現,有了一種超越職業感情的盼望,這令我憂慮。我知道自己大概沒有太多的選擇。我的職業身份使我和她的關係就像舅舅跟她的關係一樣,中間橫隔著禁忌。在考驗有可能到來之前,我以職業的理性為放棄她的決定,又添了一個砝碼。

在接下來的診談時間裏,我跟蓮露談了打算讓她轉看其他專家的意見,並介紹了我認為對她非常合適的皮特遜博士。蓮露的表情非常錯愕。她瞪著眼睛說,這怎麼可能,不是進展得很好嗎?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我告訴她,這隻是她主觀感覺,可從專業的評估看來,治療效果並不顯著。根本的問題不解決,那舊傷隨時可能複發。你不願意一輩子都在舊傷隨時複發的陰影下生活,對吧?我問蓮露。我看到她眼中兩顆梅子慢慢地變成滿圓。她輕輕點頭,說,如果你都沒有辦法,我想別的人更無能為力了。

我搖搖頭,說,隻要有決心就有希望的。但這需要治療師和患者雙方的共同努力。我見過不少有你相似背景的病患都走出來了。走出來是什麼意思?蓮露打斷我,問。就是能夠正常地生活下去啊,人其實是可以帶著創傷過正常日子的--如果讓創口結痂的話,我說。蓮露輕咬著嘴唇,等我說下去。我的聲音低下來: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產生了法律、道德、倫理來保證自身繁衍和生存的最優化。在這個框架裏,亂倫、性侵犯給受害人帶來的傷害是不能低估的。弄不好,受害者一生都難以正常生活。他們或跟人交往有障礙,對異性缺乏信任,無法享受正常的性愛關係;或者走向另一極端--性混亂。總之,難以組成穩定的家庭。

蓮露搖著頭,接上來:所以我非常絕望,真的,就是到了美國,也沒人能救我。她的眼圈開始發紅。我說,心理治療師就像衝浪教練,他可以教理論,技巧,甚至絕竅,但最終還得靠衝浪手自己在實踐中把握它們,靠自己的力量在滑板上牢牢站穩,在大浪中保持自我平衡,最終在風口浪尖自由穿行。蓮露苦笑了一聲:醫師,我願意借船出海,可要衝浪,怕是沒這個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