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半。
高飛走在病房走廊,像是頭頂著一鍋沸水。
夜班是從下午五點接班,病區整晚的警報不斷,搶救工作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淩晨五點半。八點前白班醫生沈心應該接班,病房裏卻沒有發現沈心的影子。高飛經過醫生辦公室,裏麵卻傳來一聲緊似一聲的抽泣聲。沈心背朝著門,從後望去她瘦弱的肩骨仿佛兩把手術刀片,她把頭埋進瘦弱的胳膊裏努力遏製著哭聲,窘迫在喉管裏的抽泣卻比放聲大哭更讓人壓抑。
不必說,她又和老公吵架了。高飛呆呆望著沈心,內髒裏有一根神經被扯得緊緊的。也許大多數婚姻不過是虎頭蛇尾的一出戲,開始時神魂顛倒如膠似漆,隨著時間的漸次推移,爭吵就會取代性生活變成家常便飯。
沈心很少談論家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過得不如意。高飛嘴笨,不知道如何勸說,在旁邊幹望著不知所措,沈心抹了把眼淚,低聲說:“我一會就沒事,你不用管我。”
高飛趕緊說:“那我去給你買早點。”
醫院食堂大門上豎著一塊藍底白字招牌:“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請不要穿白大衣進食堂。”
高飛脫下工作服掛在食堂門口的掛鉤上,在窗口排隊。食堂裏大多是剛下夜班的醫護人員,有認識的彼此打招呼開著玩笑,眾人中唯一一個還穿著白大褂的就是外科的歐陽錦程。
歐陽錦程頂著一頭新品種玉米般的黃發,甚至連隊都沒排,帶著他那特有的迷人微笑走到窗口遞進餐卡:“素湯粉”。照理食堂師傅不給違反規定的人服務,他碗裏熱氣騰騰的素粉湯裏卻赫然漂浮著紅彤彤顫悠悠的牛肉片。高飛心裏哼了一聲:長得好看也是特權啊。歐陽是她的前夫,他們的婚姻結束於三年前。
歐陽轉身時發現了她,徑自朝她走來,高飛警覺地用手護住自己的飯盒:“我隻吃素麵。”
她顯然自作多情了。歐陽連湯帶水吸溜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問她:“聽說你昨晚運氣不好?”壞消息總比劉翔跑得快,高飛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值得提起的,索性冷著臉不說話,歐陽卻不識趣地陪她排隊,一麵吃著一麵和她談論外科夜班的軼事。
排了五分鍾隊,高飛剛到窗口手機猛地叫喚起來,病房緊急呼叫:17床病危,血壓突降。高飛終於擺脫了歐陽的嘮叨不休,飛奔回病房。
緊急時候沈心卻不知去向,搶救進行了二十分鍾後沈心才姍姍來遲。她明顯不在狀況,魂不守舍,反應均慢半拍,急得高飛大吼大叫。心髒內科主任聞訊前來參加搶救,但為時已晚,病人沒能救活。家屬投訴醫院:病人病危後醫生六分鍾後才趕到。
科裏的規矩是逢投(訴)必查(責任)必扣(獎金),當天排查值班表追究責任。高飛是下夜班,與她交接的是沈心,兩人都不能免責。主任詢問高飛時她遲疑片刻後承擔了全部責任。嚴格講她沒有和沈心交班,而且她清晨疏漏了17床的例行檢查,當時高飛查到17床時17床的房門緊閉,她推開房門,眼前17床正赤身裸體地把他老婆壓在身下忙得正歡,兩人都很克製沒發出過份的聲響。但她的出現使夫妻倆的“工作”出現了不可逆的停頓,高飛當時就窘得落荒而逃,腦子裏活像闖進了一群蜜蜂,眼睛看什麼都是白晃晃的,哪裏還顧得去詢問病人的狀況。誰成想半小時前生龍活虎的病人會因為“幸福”過度突發心髒病?
除了扣發一個月獎金,處分還會影響到年底漲工資。大家都覺得高飛有夠倒黴。清晨的查房按說是兩班醫生的交接班,沈心根本就沒到場,推算起來主要責任當然是沈心,這件事高飛頂多次要責任,明擺著是代人受過。但高飛能和沈心計較嗎?且不說她們關係一直很要好,沈心從兩年前就查出患了乳腺癌,左乳全切。自那以後,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就發酒瘋,沈心過不下去了就離家出走,但那個人一來接她,說幾句軟話她就跟著回去了。高飛曾經見過她丈夫,“才華橫溢”的畫家,橫豎看著就跟黑社會似的,滿臉橫肉不說,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鏡更讓人胃部緊縮。她不覺得此公有什麼值得留念的,私下裏科裏同事都覺得沈心早該快刀斬亂麻把婚離了,但當麵均是勸合不勸離。
沈心很快就知道了科裏對高飛的處罰結論,她要去找科主任說明情況,高飛攔住她,行了,別添亂了,處罰一個總比處罰兩個好。她覺得沈心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高飛一臉疲憊地回家,準備不管不顧地好好補上一覺,迎接她的卻是滿滿一屋子的人,比搶救室還要熱鬧。
她記起了今天是周末,是黃成家人雷打不動的團聚日。
黃成的大哥二哥全家出動,加上兩位老人,把個三室兩廳塞得滿滿的。黃成三兄弟各自叼著煙陪著黃老爺子在搓一分的麻將,一屋子的煙。婆婆在廚房裏招呼著鍋碗瓢盆,忙碌得像個架子鼓手。兩個嫂子一麵嗑瓜子一麵看韓劇,女兒妮妮和兩個哥哥在高飛的臥室裏玩,枕頭掉在地上被踩來踩去,被子也不見了蹤跡。她竟連個能安然睡覺的地方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