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茶端來了,霧氣漫過兩張表情尷尬的臉。他取下鏡片,拿起台上的紙巾擦拭。他感覺到她打量他的目光,抬起頭,朝她笑笑。那個白衣少年瘦削而五官模糊的臉,修長的身架和那通體的孤怨,在她眼前慢慢複活,又似是而非。他的臉形沒變,隻是皮膚黯成深色,眼角嘴角都有了細紋,頭上已生出疏淺的華發。她說,都有點都認不出了,她描述的是他看她的表情。他將眼鏡戴上,看到她眼裏的一層薄淚,說,如果在路上碰到,我真是完全認不出你了。她動動嘴唇,噢?她遇到故人舊友,大家都說,你怎麼都沒變?都沒變,為了這個幻象,她一直努力讓她的容顏刻定在時光裏。ǒ茫茫人海ō,她喜歡這四個字。她想象過無數次,就在那茫茫人海中,某一天,他會突然從後麵拍她的肩:你像海豚,在茫茫人海裏一躍而出,被我擒住。

她噙著薄淚,點點頭,說,不奇怪,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他將很小的一塊芒果慕絲叉上,正往嘴裏送,聽到她的話,手停在唇邊,微眯著眼看她,說,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枝柳線上。

她一怔。你後來給送到枝柳線上了?在她的少年時代,枝柳線是一個名詞,代表艱難困苦、刀山火海、奮鬥獻身。設備和技術那麼落後,靠的是肩背手扛的人海戰,那一線的地質條件也不合適建鐵路,常鬧塌方、泥石流,爆破事故更是家常便飯。學校裏來過枝柳前線英雄報告團,主席台上全是失去了腿腳、手臂、炸瞎了眼睛的英雄。有個女民兵隊長,右腿炸飛了,在台上,說到她的鐵姑娘隊友被壓在土方裏,隻露出個腦袋,但她們就是全體上陣,也無法及時將那十九歲的姑娘扒出。ǒ她就死在我們麵前!ō鐵姑娘隊長忽然崩潰,在台上嚎啕大哭,讓他們聽得發抖。可他那時隻是一個少年!

她拿起杯子,熱氣冒上來,她透過那熱霧看向他:我真的很難過,我非常抱歉,我一直等著有一天能夠向你當麵道歉,等了這麼多年。

他一愣,口中溢滿芒果的香氣。他沒有細嚼,囫圇吞下,甜膩在喉道裏堵上,趕緊拿起茶杯喝一口。熱氣漫升,鏡片上一片迷朦。風中一枝紅梅搖曳,灰塵飛卷過,水落石出的暗夜,隨風撲麵而來,河石沉落,岸邊水花刻出的石紋,漂出一朵素淨的白梅。他晃著腦袋,恍惚無著。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們一家被下放去三江,就是因為我。當然,也,也還有我父親。他去世前還提到過,他好些年都托人問過你們一家的下落,還是他告訴我,你到美國來了。你不能想象,這消息簡直讓我們如釋重負──不是為我們自己。我今天能見到你,能當麵向你表達我的、我們一家對你的歉意,我想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他說得很慢,很鎮定。他為這個時刻,準備了近三十年。

她低頭拭淚,不是為他的話,是為那世事。他們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隻有他們活化石一樣地存活著,要見證那個時代。她真願意,她早就忘了它們。

她將被淚水洇濕的紙巾搓成小團,捏在手心,它令她感到安心。噢,你都講到哪去了?我和我媽後來去了桂北分院,跟我爸爸和哥哥團聚。全州比三江那種少數民族山區要好得多。分院在紹水鎮上,那裏因為有野戰軍,供給和條件都還好的。她停住,沒有告訴他,她再也不敢跟軍人的孩子接近。他們每一個人,都讓她聯想到她的流氓犯,像是她的前科。她看到他張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他的眼睛好大,讓她有一瞬的走神。

後來聽說,你們家轉去桂林的野戰軍醫院。我到長沙讀書那年,碰到一個你們大院來的女生,向她打聽過。她說你們又轉到湖南,從那裏又去了成都,就下落不明了。她說你的哥姐都很出色,隻有你因為小時候犯過錯,一直不大順。我一聽,就再也不敢打聽。I cannot handle the truth,just can"t(我對付不了真相,根本不行)。她說著,用那手心裏幾乎溶開的紙團,揩了揩鼻子。

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安靜地看著她,像一個局外人。他的沉著安慰了她。我也會想到你母親,她真是個好女人,我常想起她,覺得很對不起她。我做了母親之後,更能體會到她當時的心情。很少女人能做到她那樣的。她肯定希望我會說出另外的情形,讓那糟糕的局麵改觀,把你從絕境裏救出來。她有這個能力的,也有這個特權,但她放棄了。她很了不起。她讓我一個孩子坐下,很平等地談話。她甚至沒有暗示我,或引導我說一句假話。她隻是拚命抽煙,拚命抽……最後,她說:那他就差不多完了!就是到那時刻,她也麵不改色……她用手掌擋住了臉,頭側下去。不能哭,絕不能哭出來,她在心裏急速地提醒自己,手心一片黏濕。

他起身離去,又很快回來。將一杯熱茶和一疊紙巾推到她手邊。看她優雅地將茶杯端拿起來,他籲了一口氣。他這時已看清整個畫麵,竟生出幾分快意,為自己又逃過一劫。隨即手腳有些發涼。但那是另一個深淵。也許再沒有機會了,再沒有。

她的情緒有些平穩下來,他示意她喝茶。她點點頭,乖巧地喝了兩口,又放下杯子,看著他,嘴扁了一下。他怕她又要哭,趕緊說,那是時代的原因,你那時還是個孩子,怪不得你。這話讓他心口尖銳一痛。

她歪了頭看他,說,我是常想,將它推給時代,很多人都是那樣做的,由此尋得太平。像你我的父輩,像你我的兄長。

你不是他們,你不能這麼說的,他打斷她。

她遲疑了一下,點頭。但它讓我得了強迫症,是強迫症。它扣在心上,我一不小心,它就鉗我的心一下,生疼生疼,那種感覺太可怕了……它又像一個怪獸,伏在道旁,可能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時刻,冷不防跳出來偷襲,讓你的自尊瞬間揮發。有時我真的很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被它困擾成這樣。其實,拿它跟那個時代那麼多慘絕人寰的悲劇比,它……再說,那時我那麼小,那麼封閉的社會環境,沒有人教導,我們都不知道怎麼麵對那青春的事情。喜歡一個男孩子,感覺非常驚悚,又曖昧,又是那麼刺激,那麼小的軀體不能控製的。被人一勾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