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特蕾莎?

她微低下頭,將額頭靠向牆上的鏡麵,眯起眼看鏡中的自己。

臉真白啊。蒼白,眼下有些幹。她曲了食指,反過來貼到眼邊,輕揉那些細紋。該去做臉了,她想。每次做了臉出來,簡直能聽到皮膚毛細管收縮的聲音──那些細小的皺紋幾乎在瞬間被營養導露驅散,留給她數日的麵若桃花。

你是特蕾莎?她側過臉來,朝鏡中的自己很淡地一笑,然後撩撩額前短發,又笑了一下,那笑就冷了,還帶上些許譏誚,些許輕蔑。那發色染成深栗紅,在燈下,她引為得意的低調的栗紅顯出酒色,浮泛上來,竟還有些光澤。很細的眉,天生地細,天生地長,直埋進額邊的發間。她兒時暴曬在南寧亞熱帶的烈日下,聽人們說,看看看,這個妹仔的眉兒!還有她的皮膚,白得能看到皮層下淡青的血管,任亞熱帶的烈日如何暴曬,都不會變黑——它們不屬於邊陲,不屬於南寧。那裏的女人皮膚黝黑,顴骨高聳。她因此是出眾的。那時她不是特蕾莎,她甚至不曉得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古靈精怪的名字──那時大家叫她阿梅──教授古文的父親給她起的學名是靜梅。

她於一九六九年上小學。在師院附小場院裏那棵巨大的苦楝樹下報名當天,收表格的女工宣隊員徐師傅接過孩子們的報表,看到文縐縐的名字,都建議小孩子當場就改。前麵那個嬌裏嬌氣的雯雯搖身一變成了衛紅;身後那個說話貓一樣小聲的麗麗也當即改成了永紅。

她拿不定主意,給擠到桌邊,咬著筆死想。這時她看到將上四年級的哥哥靜鬆在人群外朝她揮手:我改成勁鬆了!新鮮出爐的勁鬆撥開人群,站到她身邊喘著大氣喊: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靜梅為自己竹竿一樣細長的哥哥高興起來,一筆一劃地將自己的名字寫成勁梅。

她在那個夏天穿起木薯蠶絲的衣裳,質體粗大的經緯上染出大紅底色,稀疏印上白色的梅花,蠟染的效果一般。那梅花長在肥短剛勁的粗幹上,健碩,昂揚。這李鐵梅在《紅燈記》裏的行頭,在這個夏天成為南寧的時尚,她暗認的自我身份。

現在,她是特蕾莎。

她的衣櫥裏沒有一點的花色。各式的黑,各式的白,各式的灰,塗填著她的四季。她十七歲離開南寧,去長沙,國防科技大學;去廣州,華南理工學院;然後遠去英倫,讓中國邊陲之地的勁梅搖身變為劍橋半導體物理博士。在去向加拿大的飛機上,她望向大西洋在陽光下泛出的無際無涯的灰白,特蕾莎這個名字海豚一般躍上來。她立刻擒牢它,搖身一變,跟一九六九年那個夏天一樣,隻在瞬息之間、一念之下。

她在蒙特利爾郊外住下來,又開始盤算下一個要奔向的地方。人家看她一個適婚年紀的女子,總是三個箱子,馬不停蹄的樣子,都詫異她的野心。她哪裏是有野心?她隻是不敢回望來路。那路上有一隻怪獸,天涯海角追趕著她。她隻要不回頭,就不用麵對它。但她絕不能讓它超上來,吞噬掉她。

她隻能飛奔。

在蒙特利爾這個常讓她想起歐洲的地方,她學會了法語。她住在河邊褐色的公寓樓裏,夾藏在異國的風寒中,寂寞而安全。她的住處有著長長的回轉圍廊。在蒙特利爾短暫的夏季,她一個人在回廊上,手裏拿著一瓶啤酒枯坐,讓夕陽在江麵上打出的細碎金片刺得眼睛生疼。她逃得夠遠了。父親去世。母親去世。在父親和母親的追悼會上,長輩和兒時的朋友們見到她,都圍上來,安慰她,又讚歎她。阿梅阿梅,他們親切地叫她,你變得這樣有出息了!她握著他們伸過來的一雙雙手,真心地哭起來。她曉得,她今生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她吞下自己的淚水,得到一陣解脫。她從此再也沒有回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