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最終念+新文(1 / 3)

看著我手中的岩石,白雲犬露出警惕的眼神,讓我啞然失笑。

雲主皆被砸碎,神仙無法著地,隻能永遠留在雲端喝風飲露。我終於報了仇,暢快的心裏明亮如白晝。可是那白晝是那麼短,一瞬間就過去了,隻剩下漫長的黑暗。

想起魔昂最後一次和我長談。他說,他看到海洪爆發的那一刻,快活到了極點,可一刻過後,快活的感覺就淡了、手又癢了。我清晰記得他拿到我眼前的指腹與掌心,在月光下布滿了深深的紋路和交錯的疤痕。

魔昂說,能把過去的一切通通忘掉,也算好事。

我心裏想著這句話,站起身,走下陡峭的山坡,向更北的地方走。不知經過幾個日與夜,終於走到北方密林。我找到一棵粗壯的鬆樹,掀開一塊鱗狀的樹皮,熟悉的鬆脂香氣瞬間在鼻子前綻放。

湧出的鬆脂在樹皮的傷口一點點聚集,凝結成眼眸大的一滴,即將滾落到地。我站到那顆鬆脂下,讓它落在了我的頭頂。

白雲犬安靜地趴在我的腳邊。不知名的蟲子在枝頭嗡嗡鳴叫。偶爾樹叢中撲棱一聲,飛起一隻驚乍的小鳥。鬆脂悄無聲息地在我頭頂一絲一綢地累積,終於撐不住散開來,粘稠的液體順著發梢流下。我閉上眼,感受著鬆脂緩慢覆蓋我的全身。

天黑了、再亮起。開始,陽光透過鬆脂,還能照進我閉合的眼底。幾天過後,凝結的鬆脂上覆滿落葉鳥羽,不再通透,已經變成一塊新鮮的垢。

我的感官裏隻剩下鬆脂濃濃的氣味。那氣味牽引著海邊的童年。猶記得第一次去北方密林時,我的個頭隻及得上師父的膝蓋。那時他的胡子就已經花白,他跟我說:“北方密林的鬆脂得天獨厚,不但能伸能縮,還能消除記憶。無論是快活的或是憋屈的,通通忘掉,永遠不會再記起。”

如今,我已活了百餘年。其中,一百年裏都是空空泛泛,唯有那餘下的幾年,也便是最近的幾年,日子才變得生動。我遇到了神仙、魔人、白雲犬,我經曆了天上地下的幸運與淒涼,我重逢了我的哥哥、爺爺與母親,又一個個與他們離別。過去隻是聽說過的喜怒與哀樂,終也在我空曠的心底漸漸萌生,卻在瞬間荒蕪一片。

把這一切都忘了吧。因為魔昂說,忘掉也是一種好事。

我已有多日未眠。此時心中做出決定,終於鬆下心神,沉沉入睡。

再次醒來時,卻是一驚。我隻發覺眼皮睜不開,身子被困得難受。掙紮了許久才明白過來,我是在鬆脂中。隻是經過長久一眠,我卻淡忘了自己把自己困在鬆脂中這件事。莫非,鬆脂是從記憶的頂端開始吞噬?那我接下來忘掉的會是什麼?是來北方密林這一路,是砸碎的一地雲主,是鋪天蓋地的浪潮,是巨島垮塌的轟鳴,然後就是魔昂看我的最後一眼!隻是單單預想到記不起魔昂的最後一眼,我已不能忍受!

我在鬆脂中發瘋地掙紮起來。我氣憤自己的糊塗決定。我怎麼能想忘掉魔昂呢?我寧願一直痛苦地記著啊。他是我的哥哥,他曾經因為一點點把握就出海來尋我。我已經忘了和他的兒時記憶,再不能拋下這剛剛過去的幾個冬夏。

鬆脂稠密而柔韌,我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能無望地扭動著身體,終究浪費掉所有力氣。身體空虛得如一張白紙,腦筋卻繃直得不敢鬆懈。我怕我一不留神,就忘了一點兒和魔昂有關的記憶。

我努力去記起魔昂的臉。我在泉水邊給他畫過那麼多張畫像的。我要清晰記得他的眼神,他的鼻子,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可是,越緊張,情況越不妙。我急得想跺腳,卻猛然想起自己雖然周身被鬆脂覆蓋,但腳下卻是踩著林地。

我費力地碾動腳底,想碾開腳下的淤泥,騰出哪怕一點點空間。經過不懈地掙紮,腿腳終於獲得一絲絲鬆動。我此時儼然成了一棵樹,正在竭力往泥土深處紮根。我多麼希望腳下的土壤裏蘊含著一顆有力的種子,它能茁壯勃發,從我腳下破土而出,像樹苗撐破岩石一樣撐破我身上頑固的鬆脂。

我一邊在腳下磨蹭,一邊在心中回想魔昂,不敢鬆懈。心力交瘁中,我的神智漸趨恍惚,終於撐不住泛起迷糊。強作清醒過來,我卻莫名感受到腳下有了動靜。一線微微的震動似乎正從泥土深處傳來。

難道真的有一顆種子在萌發?還是我已經瘋了?我輕輕挪動下腳底,那震動登時停住了,似乎被我嚇到。我立刻不敢再動分毫,祈禱那顆種子繼續萌發,果然隱隱約約中又感受到了腳下的動靜,而且似乎越來越近。

嘶——一陣痛楚鑽入腳底!我卻開心得發狂。多麼清晰的痛楚!果然是某種頑強的草木鑽出了地麵,會是一縷初綻的鬆針嗎?

咦——剛剛紮入我腳底的尖銳東西又抽了回去。然後,我感覺到腳下的動靜繞開了我!它在我旁邊破土而出。

沮喪之間,一絲光線投入眼底。久違的明亮越來越多,似乎有誰正在拿去粘在鬆脂上的落葉與鳥羽。

我想看看,努力撐起眼皮,嵌開一道細微的縫。透過昏黃的鬆脂,我見到一個扭曲的身影。有幾分熟悉,卻又不是蒼耳、雙火、花衛或者嘎達,不似任何一個魔人或仙人的形狀。直到它把長長的指甲伸進鬆脂,我才恍然認出——竟然是泉水邊的那隻碩鼠!

這麼一想,果然越看越像。它在鬆脂外麵跑動的身影分明透著一股慣性裏的緊張與毛躁。它不斷把樹枝、石塊插入到鬆脂中攪動,雖沒有章法,卻也給了我一些協助。在它拿一根大樹棍把鬆脂攪得扭曲變形時,我總算在手邊找到一處薄弱的鬆脂層,把拳頭頂了出去。

一直折騰到夜晚,我才算從鬆脂中解脫。雖然身上還沾著餘脂,但站在地上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明黃的月亮掛在夜空,而對於我來說,灑在我身上的不是月光,而是與魔昂的記憶。我長長歎口氣,有種失而複得的踏實,回想之前的自己真是太貪心,明明已經擁有過那麼深刻的過去。

“真的是你啊?”碩鼠瞪著豆樣的小眼珠呆愣愣地盯著我,小小的嘴巴猩紅如初。

我勉強一笑,算是回應。

它用長長的指甲碰碰我,迷惑地問:“你是怎麼了?跟過去好像不一樣。”

我抬頭看看月光,卻是和多年前一樣顏色。低頭一瞥,白雲犬還在一球鬆脂中掙紮,趕緊把它拎了出來。

白雲犬好奇地繞著碩鼠聞了聞,總算沒有忘記它。我才想起問碩鼠的來路。

碩鼠緊張兮兮地說:“你還記得我在泉水邊挖洞的時候,不小心把那塊石碑挖倒了吧?”

我記得,我曾把歪倒的石碑洗刷一遍又重新安插。

碩鼠癟癟小嘴,難過地說:“從那時起,我就常常做噩夢。夢到過那個想挖我眼睛的魔人,還夢到過一些我也不認識的。就在前幾天,原來和你住一塊的那個老頭也跑到我的夢裏來了。”

“是爺爺嗎?”我想起了泉邊的青包。

碩鼠點點頭說:“他要我挖洞,還讓我看地下的樣子,給我指方向。他說出土時,一定要選在有腳磨蹭聲音的地方。他樣子那麼可怕,我不敢不聽啊,就一直挖過來了。”

原來是爺爺在托夢給碩鼠來幫我啊。我記起爺爺走時,身體在瞬間蒼白如紙,魔昂挖出一個土坑讓爺爺安息。而魔昂走時,隻留給我一個眼神,我也應該去大海中把他的身體找回來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