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虎立馬擺手,對李文龍說道:“哥,我沒事,我前天學校醫院給我們做了體檢,我沒任何問題,你不要瞎擔心了,我沒事的。”
李文龍還想堅持著,李文虎對他說道:“哥,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了。”
李文龍想著也就算了,他看了看李文虎。雖然他過於瘦弱蒼白,可是現在的年輕人都瘦,再說了,文虎一直比他白,他想他是瞎擔心了,可是也不知怎麼的,一顆心卻再也安定不下來。
因為賀德英一直在外麵跳著腳大罵,從上午一直罵到晚上,江小雪和江小雨在老家睡得很晚,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人在叫她。
“小雪,小雪,快起來,我們回深圳。”
江小雪睜開腥鬆的睡眼,才發現婆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她的麵前,她看了看老人身後開著的門,一時間也沒有作聲,不過大半夜的,外麵天還沒亮,突然被人叫醒,睜開眼就看到麵前站了一個人,換任何一個人,這種滋味都不好受。江小雪把心中的不滿壓下去,瞅了瞅外麵漆黑的夜色,對老人道:“媽,這麼早你叫我有什麼事嗎?”
老太太催促她道:“我們現在回深圳。”
江小雪才注意到老人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因為從深圳回來老人六神無主,根本沒有帶行李,現在手上之所以提著一個袋子,是從這邊買的新鮮狗肉還有土雞蛋以及知了的幼蟲。)
老太太對她道:“馬上天就要亮了,我們早點走吧。”
江小雪徹底清醒過來,她看了看老人,此時此刻,外麵特別的安靜,賀德英終於罵累了,回家休息去了,所以老太太這個時候想趁著她沒有來罵她的時候走掉吧。江小雪看著老太太,她想了想,看了看身旁睡著的妹妹,和著老太太一起走到了外麵,她對老人道:“媽,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太太看她一眼,對她說道:“小雪,媽一直沒有告訴你,但是這兩天發生的事,相信你也知道了,媽也沒什麼好瞞你的,這兩天回老家的事你就當沒有發生過吧,把它忘了,這次媽謝謝你。”
老人低著頭,神情很是難堪。江小雪笑了笑,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她對老人道:“媽,現在外麵還是很黑,開車不安全,我們要走也等天亮走,我也想回去了,也不知道囡囡有沒想我。”老太太看了看外麵,也點了點頭,隻得在小雪不遠處坐了下來,她重重的歎口氣,對於現在要麵對的事情很是苦惱,想著她在村子裏一世英名,因為賀德英這幾天來鬧事,估計以後都沒臉麵在這個村子裏過下去了,不過想著她現在的家在深圳了,兩個兒子也都不會回老家了,這樣想著,心裏也就好受一些。
江小雪對老太太真心說道:“媽,有些話也許不該由我說,不過我現在也有了囡囡了,所以想勸勸你,媽,你不要怪我啊。”
老太太看她一點,模糊的點了點頭。
江小雪對老人道:“媽,你在深圳也呆了快一年了,你在城市裏生活了這麼久,你大概也知道,其實生兒生女都一樣,對不對?”
老太太看小雪一眼,沒有作聲。
江小雪對她道:“媽,德英真是我姐嗎?真是文龍的親姐姐嗎?”
老太太木無表情的看小雪一眼,然後點點頭,說道:“是,是親姐姐。”
她無比艱難的開了口,她對小雪說道:“小雪,算媽求你一件事,文龍出差去了,這次回老家的事你不要和文龍提起,其實提起也沒什麼,但是媽不想讓他知道,媽一直沒跟他說過他有兩個姐姐,文虎也不知道。”
“媽,姐就住在你們隔壁村子,你為什麼一直不去看她?”
江小雪好奇問起,想起賀德英跳著腳在他們院子外麵大罵的情景,賀德英憤怒傷心,指責老太太最多的就是這二十多年她對她們兩姐妹不聞不問,典型的生而不養。
老太太猛的抬起頭來,身子抖了抖,最後歎口氣,對小雪說道:“她爸爸不許我去看她們,他嫌我不會生兒子,怕給他家沾了晦氣,小雪,那些年,我也不想去看她們,我不想回憶過去,當年懷孩子的時候,我婆婆對我很好,以為會是一個孫子,結果沒想到生下來一個閨女,婆婆對我態度就很差,我答應她第二胎生個兒子,結果第二胎又是一個閨女,那時候結婚已經四五年了,沒想到生了兩個都是丫頭,他們賀家就生氣了,覺得我不可能生兒子,我婆婆就勸我男人離了我,德英他爸那時候天天和我吵,不是罵就是打,過的簡直就不是人的生活,在家裏打也無所謂,有時候當著外人的麵動不動就又打又罵,那時候幾次三番尋死的心都有了,孩子,你一直在城裏長大,根本不知道我們這裏的習慣,在這裏生活,如果沒有一個兒子,你簡直就不能抬頭作人,女人要是不會生兒子,是要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我被村裏所有的男人女人笑話,德英他爸也是,再後來,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好上了,我們就離了婚,我回了娘家,一直沒有人給我介紹對像,農村二婚女人很不好找,那時候我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剛好毛龍他爸也在學校裏當老師,他也是二婚,那個愛上他的女知青想回城裏,他就和她辦了離婚證放她走了,我看他人蠻好的,我們兩個剛開始隻是互相照顧,他幫我修個燈什麼的,我幫他洗洗衣服,後來看看在一起也沒什麼問題,所以在一起結了婚,沒想到下半生運氣好,還真讓我碰到一個好男人,婚後四十多歲竟然生了毛龍,後來又生了毛虎,日子雖然過得窮一點,但是心情還是好的,那時候兩個孩子讀書成績都好,毛龍他爸是老好人,人老實,不會賺錢,兩個孩子的生活費學費幾乎全是我一個人想辦法的,那時候窮啊,雖然有時候看到別人家的丫頭也會想起自家的丫頭,可是想著自己兩個兒子都活不好,她們老爸這樣對我,我不想再去那個村子,就一直沒有去看過。”
老太太回憶得很累,她原本不想回憶的,但是兒媳子已經知道得差不多,她主動問起,埋藏了多年的往事老太太也一直想找個人訴說一下。不過如今重新說出來,就像結了痂多年的舊傷口突然被人揭了痂,立馬鮮血淋淋。
江小雪聽到這裏,對老人說道:“媽,我爸在我和我妹小的時候就是植物人,我和我妹從小就等於是沒有爸爸,生活在單親家庭,我知道德英姐的難處。”
老太太心裏震動了一下,她喃喃的道:“是我不好,是我重男輕女,生了毛龍毛虎後,總算揚眉吐氣,不怕別人看不起我了,所以一心一意隻想讓自己現在這個家過得好一點,兩個兒子又爭氣,讀書成績特別好,所以我整個人心都放在毛龍毛虎生上了,德英和德林我有時候基本上想不起來,是我不對,我重男輕女,再加上她爸爸這樣對我————”
老太太終於肯承認這些年她的錯誤,她起初給自己找理由,因為德英她爸對她又打又罵,和別的女人勾搭,逼她離婚,因為第一個婆婆對她刻薄歹毒,因為她生了毛龍毛虎後,家裏很沒錢,毛龍他爸爸,也就是小雪公公人雖然好卻沒本事賺錢,所以她不能照看兩個親生女兒。可是在和小雪的談話中,老太太終於意識到,她之所以這些年住得這麼近,一直沒有去看兩個女兒,是因為她骨子裏的重男輕女。意識到這一點,老太太難過極了,心裏也慢慢發生了變化,一直壓抑著的母性在她的身上顯現了出來,她仿佛大夢初醒,喃喃道:“還有個小女兒,叫德林,德英是大閨女,也不知德林嫁人沒有,我真是對不住她們,太對不住她們了,隔得那麼近,二十多年,我一直沒有去看過她們。”
老太太的淚水湧了出來,自責鞭笞著她的內心,讓她無限痛苦,老太太捂著臉,在那裏壓抑的哭著。江小雪慌了,走到老人麵前,安慰她道:“媽,你不要哭了,現在還來得及不是嗎,如果你現在疼她們,照顧她們不還來得及嗎?”
她想起賀德英,賀德英撒了謊,把她們從深圳騙到這個小山村來,為的是她想到新疆去躲計生辦那些人,想生一個兒子,沒有路費和生活費,小雪心想著,賀德英其實不難過,她現在難過是因為老人不肯給她錢,如果老人肯給她路費了,她肯定會親熱的叫老太太“俺媽”,就像她們剛見麵時的那樣。在為生計困苦的環境裏生存,對於自身的悲劇很多人選擇都是麻木。所以外麵人看著是非常慘烈的悲劇,他們本身卻已經習以為常。
江小雪不懂得二十年沒有相認的親情到底是怎麼樣的,賀德英對老太太到底是愛還是恨,還有著多少感情,但是她知道,如果老太太想要補償她們兩個,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現在也正是德英需要幫助的時候,江小雪對老人道:“媽,現在還來得及,德英姐現在需要錢去新疆生孩子,至於德林姐,你可以問問德英姐,你就知道她的下落了。”
江小雪看著老人,老人依然在那裏無聲的哭泣著,蒼白的頭發隨著她的哭泣在那裏顫動,江小雪看著老人,重溫著老人剛才說過的話,婆婆其實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嫁的第一個男人不如意,因為她連生了兩個閨女,所以被自家男人又打又罵,因為她連生了兩個閨女,所以被自家婆婆虐待,全村的人都看她不起,嘲笑她,這要是放在現代社會,這就是家庭暴力。江小雪心裏對老人升起同情之心,想起她一生其實也挺可憐的,就是後半生幸福一點,可是後半生為了供兩個兒子上大學,也吃盡了苦頭,一生都舍不得花錢,一生那麼勤儉,對於婆婆那麼舍不得花錢,動不動就罵她燒錢,小雪現在慢慢能夠理解了。隻是讓她想不通的是婆婆年輕的時候做兒媳子的時候也被自家婆婆虐待過,為什麼到了自己當婆婆時,她就不能對她好一點,一定要處處和她針鋒相對?難道因為自己一直過得不好,所以對她也不好嗎,痛苦要傳承,這樣心裏才痛快?江小雪找不到理由。她搖了搖頭,不讓自己繼續瞎想下去,她對哭泣的老人道:“媽,這樣吧,我們天亮後,去趟德英姐姐家,我們給她幾千塊錢,這錢我出,然後和她說好了,問問德林姐的下落,我們再回深圳。”
她知道如果就這樣回去,在老人心裏,這肯定是一個永遠的心結,她不想看著老人這樣痛苦,所以想著與其這樣偷偷回去,讓婆婆背上一個無情無義的罵名,不如現在花幾千塊錢,讓她們母子相認。江小雪看著婆婆,想著老太太雖然一直表現得很生氣很冷漠,可是從深圳開車過來的路上,老太太一直在掉眼淚,聽到德英騙了她之後,她是那樣生氣,剛才和她講起從前的事情時,老太太又一直淚流滿麵。江小雪想著在老人的內心,她肯定也是充滿自責,十分想念那兩個親生女兒的。
李家的事情真是複雜,江小雪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公公婆婆會是二婚,不過,說到根本上,也是因為她隻是嫁給了李文龍,對他們李家從前的事情從來不曾問起過,不過想想現在,李文龍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卻知道了,現在想想,還是蠻搞笑的,在很多時候,大概婆媳相處的時候,比起夫婦相處的時候,或者母子相處的時候還要長久吧。
“媽,其實我們是一家人。”小雪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對老太太說的話,想著老太太現在不知道會不會想起這句話,她看著老人,在心裏對老人說道,媽,我們真的是一家人啊,我江小雪也是你的女兒,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和李文龍一樣,我也可以幫到你,媽,隻要你對我寬容點,大方點,隻要你不要那麼封建,不要那麼重男輕女,我們真的可以過得很幸福,媽,你也是苦命的人,你沒有其它的毛病,你心靈手巧,勤勞樸實,節儉能幹,你就是太重男輕女太封建了,這個重男輕女當年把你害得那麼慘,你為什麼還要把這種惡習沿襲下去?現在這樣咄咄逼人的為難我逼迫我呢?
江小雪在心裏默默的對老人念叨著。
老太太抹了一下眼淚,看了看窗外,這時候外麵的天色基本上已經亮了,她看了看小雪,站起來對小雪道:“小雪,我們動身吧,趁著德英還沒有過來馬上走,我這張老臉罵她罵慘了,以後在這個村裏再也抬不起頭了,也不知道你二嬸三嬸會是怎樣看我。”
“媽,你再聽我一句。”
江小雪看著老太太心意已決,她實在是想不明白,老太太身子震了震,回過頭來看著江小雪。小雪看著老人,鼓起勇氣,對老人說道:“媽,說句實話,這麼多年,難道你真的忘了她們兩姐妹嗎?”
將心比心,江小雪現在也是當媽媽的人,昨天晚上到今天,離開寶寶不到兩天時間,此時此刻,她已經對她分外想念,雖然王媽把她和小雨帶大,按理說,王媽帶囡囡肯定比她自己帶著還要好,可是她就是牽掛,她想著寶寶有沒有吃飽,有沒有哭,有沒有睡好,會不會發熱(發熱可是新生兒最常見的症狀)江小雪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她的囡囡。
她看著老太太,心裏其實很肯定自己的想法。
老太太低下頭去,許久才說道:“怎麼可能不想,幾乎天天想,半夜夢到她們,夢醒了就特別的想去看看她們,看到別人家的丫頭就一直想她們,不知道她們過得好不好,自己總覺得欠她們太多,對不起她們,可是孩子,你不知道我們那個時候生活有多麼難,我總想著什麼時候存點錢,偷偷去看看她們,給她們買點吃的,買件衣服,可是手裏總是存不下錢來,我什麼也沒有,空著手去看她們,我不好意思,這些年,一直在心裏是個疙瘩,怎麼可能不想,女兒兒子都是娘心頭上掉下來的肉,手心手背啊,怎麼可能不想。”
老太太說到這裏,再一次視線模糊。
江小雪笑了笑,對老人道:“媽,德英姐也跟你說了,她隻要幾千塊錢做路費,你就當是補償她吧,給她錢算了。”
江小雪心想,二十多年不在身邊,幾千塊若真能補償,這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不行,不能給。”
老太太卻突然冷聲來了這麼一句,江小雪猛吃了一驚,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老太太已經板起了臉,臉上再也沒有了溫柔痛苦的掛念,江小雪不得不相信剛才那麼冷漠的話是來自婆婆的嘴裏。她擔心老太太舍不得自家的私房錢(老太太肯定存了私房錢的,否則怎麼解釋李文龍剛工作那幾年寄回去的錢)江小雪立馬說道:“媽,這些錢我出,我剛好收到一萬塊的稿費,我身上帶著錢呢,給德英姐的錢歸我出好了,我們是一家人嘛。”
老太太卻堅決搖頭,對她說道:“不行,小雪,你的錢也是這個家的錢,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不能讓你出。”
“媽,沒關係的。”
江小雪想不明白了,她迷惑不解的看著老太太,對於兩個女兒她明明是自責的難過的,可是提到錢,提到補償,老太太就十分的吝嗇冷漠,擺明了一個農村葛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