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說(20)(1 / 3)

“就把這破棉袍子去當吧!但是當鋪裏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於找不到。

“就去作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幹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誌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麼來?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

“………”

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鍾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那件破棉袍子,仍複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麵去散步去。

貧民窟裏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麵日新裏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裏,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裏彈罷拉拉衣加罷拉拉衣加,俄語的音譯,即三弦琴。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裏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飄泊的少女,在那裏賣錢的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雲,同腐爛的屍體似的沉沉的蓋在那裏。雲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原載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創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

薄奠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後,我因為天氣太好,坐在家裏覺得悶不過,吃過了較遲的午飯,帶了幾個零用錢,就跑出外麵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顏色的確與南方的蒼穹不同。在南方無論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總有一縷薄薄的纖雲飛著,並且天空的藍色,總帶著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卻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對天注視一會,身上好像能生出兩翼翅膀來,就要一揚一擺的飛上空中去的樣子。這可是單指不起風的時候而講,若一起風,則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睜不開,更說不到晴空的顏色如何了。那一天的午後,空氣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憐。我在街上夾在那些快樂的北京人士中間,披了一身和暖的陽光,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前門外最熱鬧的一條街上。踏進了一家賣燈籠的店裏,買了幾張奇妙的小畫,重新回上大街緩步的時候,我忽而聽出了一陣中國戲園特有的那種原始的鑼鼓聲音來。我的兩隻腳就受了這聲音的牽引,自然而然地踏了進去。聽戲聽到了第三出,外麵忽而起了嗚嗚的大風,戲園的屋頂也有些兒搖動。戲散之後,推來讓去的走出戲園,撲麵就來一陣風沙。我眼睛閉了一忽,走上大街來雇車,車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規矩折價。那時候天雖則還沒有黑,但因為風沙飛滿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經現出了黃昏前的急景。店家的電燈,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車馬車洋車擠塞在一處。一種車鈴聲叫喚聲,並不知從何處來的許多雜音,盡在那裏奏錯亂的交響樂。大約是因為夜宴的時刻逼近,車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會,奇裝的女子想來是去陪席的。

一則因為大風,二則因為正是一天中間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時刻,所以我雇車竟雇不著,一直的走到了前門大街。為了上舉的兩種原因,洋車夫強索昂價,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錢花完,袋裏隻有四五十枚銅子,不能應他們的要求,所以就下了決心,想一直走到西單牌樓再雇車回家。走下了正陽橋邊的步道,被一輛南行的汽車噴滿了一身灰土,我的決心,又動搖起來,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著的一輛洋車問了一句,“噯!四十枚拉巡捕廳兒胡同拉不拉?”那車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點了點頭說:

“坐上罷,先生!”

坐上了車,被他向北的拉去,那麼大的風沙,竟打不上我的臉來,我知道那時候起的是南風了。我不坐洋車則已,若坐洋車的時候,總愛和洋車夫談閑話,想以我的言語來緩和他的勞動之苦,因為平時我們走路,若有一個朋友和我們閑談著走,覺得不費力些。我從自己的這種經驗著想,老是在實行淺薄的社會主義,一邊高踞在車上,一邊向前麵和牛馬一樣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談些無頭無尾的話。這一天,我本來不想開口的,但看看他的彎曲的背脊,聽聽他嘿嘿的急喘,終覺得心裏難受,所以輕輕的對他說: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罷,你是哪兒的車?”

“我是巡捕廳胡同西口兒的車。”

“你在那兒住家呀?”

“就在那南順城街的北口,巡捕廳胡同的拐角兒上。”

“老天爺不知怎麼的,每天刮這麼大的風。”

“是啊!我們拉車的也苦,你們坐車的老爺們也不快活,這樣的大風天氣,真真是招怪呀!”

這樣的一路講,一路被他拉到寄住的寓舍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下車之後,我數銅子給他,他卻和我說起客氣話來,他一邊拿出了一條黑黝黝的手巾來擦頭上身上的汗,一邊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