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世希正打算去開門的手凝固在半空,他慢慢轉過身來,麵部僵硬的石像線條仿佛被重錘敲碎,局部出現極為誇張的扭曲。“你說什麼?……你想起來了什麼?”
“所有你希望的,不希望的,我都想起來了。”羅芷歆靜靜地答。
麥世希的額頭滲出了汗。
“什麼時候想起來的?昨天?前天?”
“去年。”
“去年?”
麥世希被震驚了,就那樣神不知鬼不覺,他身邊的人兒已然恢複記憶了?
“很吃驚麼?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肯戴那條星座項鏈的原因,我是天蠍座的,不是獅子座。”羅芷歆輕輕一笑,說。
“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很傻,那時我就應該驚天動地質問你,‘你有什麼權力決定我的生活?!你有什麼權力把我從過去的生活中拉出來,給我一個完全陌生的不屬於我的世界?!’”
“但是我沒有,不但沒有,在你險些識破我時,我還努力演戲給你看,讓你相信我抱著那本詞集慟哭的原因是因為嫉妒而不是悲己。我不想讓你的希望那麼快就破滅,因為也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勸我參加蘇晴的生日party而誤了飛機,我現在早就是一抔黃土;如果不是你重金聘來名醫,我不會恢複得這麼快;如果不是你貼身看顧,我在圈內的生活也不會這樣太平。”
“我記得你照顧我的每個日日夜夜,以及每件事情,我曾經把你當作最親近的異性,像哥哥,甚至像父親。恢複記憶後,我一直在怨恨和感恩中搖擺不定,在搖擺不定中繼續完成自己的工作。在這件事情上,你、你爹地、羅太太、蘇晴乃至整個冠基公司都有份,我承認,這也是我必須維持這份搖擺不定狀態的原因——在一個能夠網羅這麼多人來參與的戲中,在看清幕後分曉之前,除了以不變應萬變,我沒有別的選擇。”
“當然,對於蘇晴的參與,我還沒有耳聞目睹什麼證據,但那天我出事時,她是從頭到尾的目擊者,你還記得嗎?把羅芷歆的生日定在我出事的第二天,是不是為了紀念一個新身份的誕生?”
麥世希的頭腦開始嗡嗡作響,記憶毫不留情把他拉回到四五年前的那個時刻,所有鏡頭在這一刹迅速連貫,讓他戰栗不已。
丁安凡的小屋裏,麥世希看著她打點行裝,一個個箱子都裝好鎖起,除了其中一個。
“這箱子怎麼還是空的?”麥世希問。
“打算用來裝我的婚紗,婚紗訂得晚了點,今天才能去取。”
丁安凡又拿抹布細心把箱體擦了一遍,努力做到纖塵不染。
“去哪裏?我今天一天都有空,可以送你去。”
“不用,謝謝。離這裏很近,不用麻煩你了。”
“別這樣,安凡,就讓我為你做件事情好麼?”麥世希央求道,“在你結婚前。”
越到最後,他越不肯就這樣和她說再見,不到分別的那一刻,他不會放棄希望。
丁安凡看了看他,大概被他眼裏的真誠打動了。
“好吧。婚紗店在同平大廈五樓。”
當麥世希看見身著婚紗的丁安凡時,心中的渴望再次躁動起來,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純白的婚紗裹在她凸凹有致的身體上,加上她幸福明麗的笑容,無需任何其他首飾,就已煥發出無以倫比的美,翩翩如同仙女下凡,讓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
“阿姨,這婚紗做工真不錯呢!看我穿得好不好看?”
丁安凡興奮地一連迭地問身旁的女店員。麥世希有些鬱悶,他陪她來的,而她居然不問他,是怕別人誤會麼?
這時手機響了,是蘇晴打來的,麥世希走到門外去接電話。“喂?”
“世希啊!我和朋友在同平大廈十樓的KTV,這邊缺男士,你也來吧!”
電話掛了,麥世希忽然有了個大膽的主意,他叫住提著婚紗向外走的丁安凡。
“安凡,我有個朋友在這邊的KTV包房過生日,我要買個蛋糕送上去。”
“噢,那你忙你的吧,我可以自己回家,謝謝你送我過來。”
“我說的這個朋友就是蘇晴,你還記得嗎?她還一直記著你,這次她打電話給我,聽說你快走了,特意請你也過去參加。”麥世希深深注視著丁安凡的眼睛,“我替她懇求你參加,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丁安凡笑了。“沒這麼嚴重,不過,我沒想好買什麼禮物給她呢。”
“不用買禮物,你到場就是最好的禮物!還有,你可以把婚紗先放到我車裏,免得拎來拎去。”
麥世希用最快的速度買好了蛋糕和蠟燭,丁安凡堅持買了瓶紅酒。在她挑紅酒的時候,麥世希躲進洗手間給蘇晴打電話,最後以一條鑲鑽手鏈的條件說服她演一段戲。
蘇晴演得很到位,她的幾個朋友也很配合,丁安凡在那裏受到極大禮遇。吹熄生日蠟燭後,蘇晴嚷著要和她喝酒,頻頻與她碰杯。
“蘇小姐,真不好意思,我不能喝太多酒。”
丁安凡的確有些不勝酒力,眼皮都開始泛紅。
“你怎麼又叫我‘蘇小姐’?我讓你喊我名字的啦!喊錯了要罰酒的哦!”
“對不起,蘇晴,我真的不能再喝,晚上還要趕飛機。”丁安凡很是為難,但看得出她又不好意思完全拒絕蘇晴,麥世希覺得自己是時候出馬了。
“蘇晴,你別為難安凡了,你要罰多少,我都替她喝。”麥世希拿過丁安凡的杯子,在眾目睽睽下一飲而盡。
“世希?”丁安凡驚訝望著他。
麥世希笑著拍了拍她的肩,問蘇晴道:“還要不要再來?”
“要!當然要!”
蘇晴把多半瓶紅酒拿到麥世希麵前,上翹的唇角昭示了決不善罷甘休的態勢——她的演技的確了得,能迅速讓嫉妒的光芒在眼中閃耀,讓麥世希險些認為她真的餘情未了。
麥世希毫不猶豫拿起瓶子猛灌,丁安凡急得喊住他:“不要這樣,世希,你會醉的!”
“為了你,這點酒又算什麼?”
麥世希借著醉意說出這句話,周圍女孩一片起哄聲,他繼續仰脖灌酒,紅酒眼見就被灌完了一半。
“世希,你別這樣!”
丁安凡霍然起身,一把將麥世希手裏的酒瓶奪下。
“蘇晴,實在對不起,看來我今天不該來這裏,祝你生日快樂,告辭!”
她衝出包廂,蘇晴急得也衝了出去,一路不停喊著她。
“安凡!你誤會了,安凡!”
麥世希衝到包廂門口時,看見丁安凡已經進了電梯,蘇晴也跟著衝了進去。電梯合上,在軋軋之聲中緩緩下行。
接下去的事情,完全不在麥世希的計劃範圍內。他正坐在包廂裏發呆時,蘇晴掉了魂一般撞了進來,渾身抖得仿佛得了瘧疾,牙齒上下磕碰得厲害,許久才哼出幾個字:“……電梯……電梯……出事了!”
麥世希瘋也似地奔下一樓,保安已撬開事故電梯抬出傷者,映入眼簾的是靜靜躺在地板上的丁安凡麵無血色的臉。
“你真的……都想起來了。”麥世希喃喃說道。
“想起來又如何?想不起來又如何?”羅芷歆冷笑一聲,“我不想去尋根究底問為什麼你們居然都這麼荒唐,雖然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十有八九是為了錢;也沒興趣去揣摩猜測你導演整個鬧劇的動機,雖然你早就想把我納入你的世界裏任你擺布。我隻想讓你明白,現實就是現實,根本無可改變。你仔細回想一下,羅芷歆除了失憶之後的不自信,和丁安凡有什麼區別麼?”
麥世希抹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沒有回答。
過去和現在似乎在他頭腦裏有些時空錯亂了,連聽到的話都不知道是來自丁安凡還是羅芷歆,腦子裏亂哄哄有很多信息交織一起,卻又好像一片空白。
“有個問題讓我迷惑至今:你既然想讓我完全成為你的,那麼以你的能力,既讓我洗腦,又將我深藏金屋,應該不是難事。你卻要讓我從事演員這麼一個高曝光度的職業,難道不怕我在工作中恢複記憶?或者有舊相識見到我的海報找上門來?”
羅芷歆一字一頓地問,吐字清晰且不帶絲毫感情色彩。
麥世希臉上的肌肉幾乎全部僵硬,除了嘴還能動。隻不過說出的話是斷斷續續的。
“演員的工作性質,好比一個人在經曆很多人的人生,用這樣的信息,來幹擾你對過去的記憶,再合適不過。最佳的忘記方式,是覆蓋。”
這倒是實話。羅芷歆居然笑了一下。這一笑仿佛潤滑劑,讓麥世希的麵部表情活絡了很多,語句也流暢了。
“還有,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劍走偏鋒,可能會出奇製勝。你越出名越當紅,離原來的生活軌道就越遠,即使有人找上門來,也很容易打發。”
“那麼,我很好奇,麥世希,你是如何做到讓我的名字出現在旅客名單的?聽說還有DNA鑒定結果來證明我在那一堆殘骸中,你真的很了不起,變魔術麼?”
麥世希臉色倏然蒼白得可怕,像被什麼東西瞬間吸幹了血。
“用錢。”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鬼尚且如此,人更不在話下,官員和醫生,他們都是人。”
羅芷歆又笑了,開始是輕笑,後來是大笑,最後竟笑彎了腰,轉而淚流滿麵。麥世希低下頭,許久不敢看她。
笑聲漸漸平息,另一種聲音卻呼之欲出。那是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狂舞著的空虛寂寥,大概積壓太久,如今正尖囂著降落,灑在每一處壁飾和雕花上。
“世希,陪我喝杯酒好麼?”
麥世希驚訝地抬頭望著羅芷歆,後者正溫柔地望著他,眼神中帶著幾絲淒然。
“喝酒?”
“不管我是誰,都得接受現實,對麼?今晚之後,我就和這別墅一樣,是方中堅的了,你不想和我告別嗎?”
伊人柔婉的邀請,鐵石心腸也不忍拒絕,麥世希走到吧台裏,倒來兩杯酒。
羅芷歆拿著酒杯走向花園,麥世希跟在她身後。
花園很幽靜,月亮從樹梢中透出來,涼亭裏月影婆娑,泳池裏的水被風吹起了漣漪。
“好美。”羅芷歆主動與麥世希碰杯。“Cheers。”她微笑著,把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