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芷歆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我不記得了。”
“怎麼可能?死記硬背的知識可能會不記得,身體力行的技術怎麼忘得掉?”黎宛靖的眼鏡險些從鼻梁上掉下來。
羅芷歆默不作聲,黎宛靖看她神情異樣,也就不再追問。
車內空氣突然陷入莫名的沉悶,讓羅芷歆有些歉疚。思忖良久,她緩緩開口說:“宛靖,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四年多以前遭遇過一次電梯事故,醒過來後發現失去了記憶,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所以我真的不記得是不是學過開車。”
車速突然慢了下來,黎宛靖轉過頭驚訝地望著羅芷歆,好像第一次認識她,過了半晌她才說:“我很抱歉,Sissi,真的很抱歉。”
“不要緊,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羅芷歆故作輕鬆地笑著,簡短講了一下當時電梯墜落的情形過程。
“那麼你現在……”
“對於過去的事情,依舊想不起來,但無所謂,我隻要過好現在的生活就可以了。”
黎宛靖輕聲喟歎:“還是你想得開,換作是我,恐怕要日日以淚洗麵。Sissi,沒想到你這麼堅強。”
羅芷歆笑著輕拍她的手:“我也沒想到你這麼容易感慨。”
“你在哪家醫院康複的?聖保祿嗎?”黎宛靖問。
“對,是聖保祿。另外我還去過紐約和上海治療,但哪些醫院我就不記得了。”
這時已經能望見聖保祿醫院的大門,黎宛靖把車靠邊停了下來。羅芷歆準備下車時,黎宛靖很認真地對她說:“相信我,Sissi,你的記憶一定能恢複。”
黎宛靖這句話讓羅芷歆在整個複診過程中始終處於發呆狀態。這句話本身很平常,但在羅芷歆聽來,似乎有某種預言的跡象。
隻這麼稍稍的一些期望,讓她又忍不住開始患得患失,以致有些心神恍惚,等快進電梯時才發現裝著X光片的紙袋子掉在幾步開外的走廊拐角處,她轉回身去撿,見到一雙腳在紙袋前停步,腳的主人把紙袋撿了起來。羅芷歆抬起頭,正和寇景文的目光對上。
“腿怎樣了?”寇景文問。
“哦,應該沒什麼問題。”羅芷歆的眼神仿佛沒有睡醒,“可醫生怎麼說,我忘記了。”
“忘記了?”寇景文難以置信地望著她,把X光片抽出來,對著光仔細看了半天,隨後X光片放回紙袋,遞給羅芷歆,“的確沒事,你的腿恢複得很好。”
“嗯。”
羅芷歆接過紙袋,目光停留在寇景文臉上,欲言又止。寇景文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看了看表,笑著說:“我的下一個預約是半小時以後,想不想去我的辦公室喝點咖啡?”
寇景文的辦公室布置很簡單,偌大的桌上除了電腦和電話什麼都沒有,文件一概整整齊齊擺在書架上,辦公桌旁是一套普通的沙發和一個簡潔的茶幾,寇景文從書架下麵的文件櫃裏拿出咖啡壺和咖啡杯,幾分鍾後,兩杯熱騰騰的咖啡擺在茶幾上,咖啡嫋嫋暖暖的濃香讓羅芷歆感覺更加恍惚,她望著對麵的寇景文。
“咖啡很香。”她說。
“這是正宗的藍山咖啡。”寇景文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喜歡嗎?”
“很喜歡。”羅芷歆笑了笑,垂下眼簾專注地看著咖啡杯,好像在對杯子施法。
“你看起來有很多心事,能說出來嗎?”
羅芷歆把眼睛移回到寇景文臉上。“先說我正在想的,還是說主要的?”
“唔,先說你正在想的吧。”
“擔心我忘記?”羅芷歆哂然一笑,“好吧,我現在在想:我的記憶還有希望恢複嗎?”
“當然有希望。”寇景文把咖啡杯放到茶幾上,杯底和玻璃台麵發出“叮”的一聲,“這是個必然,隻是時間問題,我讓你放開胸懷放鬆心情,並不是放棄恢複,而是坦然麵對這個過程,或許這個過程根本沒有你想象得那樣漫長;甚至,可能有一天你豁然開朗,記憶完全恢複,好比捅破一層窗戶紙那麼快。”
“如果我以前學過開車,這個記憶恢複起來有多快?”
“開車這種技能屬於小腦記憶,隻要你的四肢行為正常,這個記憶就不會失去,僅僅在休眠而已。在特定環境下,這個記憶會被喚醒。”
“但……我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學過……”
“想不起來學習開車的過程,不等於你不會操控汽車的技術。”
寇景文把咖啡喝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還要咖啡嗎?”
羅芷歆也把杯子裏的咖啡喝光,把空杯子推到寇景文麵前。
“能倒多滿就倒多滿,謝謝。”
這句話讓寇景文想起一位故人,手不禁一抖,咖啡灑了不少到台麵上,他忙抽了幾張麵巾紙來擦,麵巾紙很快被浸透,粘在玻璃上,讓他不得不又去抽麵巾紙,卻發現麵巾紙盒已經空了,隻好從找來抹布擦拭。寇景文手忙腳亂的樣子讓羅芷歆覺得很好笑,差點忘記後麵的話該怎麼說。
“那麼,你主要的心事是什麼?”寇景文一邊埋頭擦著茶幾,一邊問道。
羅芷歆立刻想起了麥世希喊出的名字,禁不住喃喃道:“丁安凡。”
寇景文的手定格在茶幾桌麵某個角度上,他抬眼盯著羅芷歆,目光複雜得讓她心慌。
“你剛才說什麼?”
“我在說一個世希心裏忘不掉的女人,Vincent。”羅芷歆向後靠在沙發上,“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卻喊著這個女人的名字。”
“你,不認識她?”寇景文吐字好像有些艱難,幾乎一字一頓。
羅芷歆搖搖頭。“我倒真希望能認識她,我甚至還夢見過她,但恐怕沒有機會。”
寇景文沉默著慢慢直起身子,整個房間依舊籠罩著咖啡的香氣,隻是這香氣凝固了,讓羅芷歆也說不出一句話。這時護士突然推門進來,“寇醫生,病人已經到了,可以讓他進來嗎?”
羅芷歆一直覺得粵語給人的感覺像機關槍,這位護士的語速又奇快,近乎連珠炮,而是這個連珠炮此時恰到好處地讓室內氣氛重新恢複流動,寇景文也迅速用粵語答道:“我正忙,讓他等一下。”
護士點點頭,正要離開,寇景文忽然叫住她:“等等,葉紫,五分鍾後讓他進來。”
這位名叫葉紫的護士又點點頭,無聲退出門外。
“我也該走了,打擾了你這麼久,謝謝你的咖啡。”
羅芷歆起身告辭,寇景文忽然拉住她。
“Sissi,解鈴還須係鈴人,如果什麼人或者事讓你大惑不解,與其自己胡思亂想,不如去尋根究底弄清楚。短痛再痛,也比長痛要強。”
離開醫院坐上計程車的時候,羅芷歆才想起,她忘記就預約一事向寇景文道謝了。
從醫院複診回來後,羅芷歆度過了兩天平靜的生活,麥世希沒有找她,大概忙著準備合同;黎宛靖也沒有再拜訪,大概忙著上班。第三天午飯後,羅芷歆去看望羅母,但這次看望讓她很鬱悶,羅母似乎很關心她和麥世希的戀愛進展,幾乎到了盤根究底的地步,無奈之下,羅芷歆隻好和盤托出她和麥世希之間存在的問題。
“一定是你誤會他了,阿歆。”羅母顯得很不以為然,“世希是個好孩子,我很了解他。”
羅芷歆驚訝地望著她。“媽,他抱著我喊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您卻認為我在誤會他?”
“水至清則無魚,你也該知道世希的個性,他以前做過的事情不能用來給現在的他下結論。別再糾纏於這些小事,阿歆,世希是真心愛你的,你和他在一起會非常幸福,去給他打個電話吧,原諒他,我不希望見到你們吵架。”
“媽,這些不是小事!”羅芷歆覺得胸悶異常,“您既然說讓我原諒他,就是承認他做錯了。既然是他做錯在先,怎麼讓我先讓步呢?”
“阿歆,你應該相信我,我是為你好。”羅母輕撫著羅芷歆的頭發,“我見過很多男孩子,像世希這樣事業心強卻又癡心不二的,可謂鳳毛麟角。”
羅芷歆不想繼續和母親爭辯,她看了看腕表,時鍾指向晚上八點。
“媽,不早了,我該走了。”
羅母讓她喝完甜湯再出門,被她找了個理由搪塞了過去,她感覺透不過氣,迫切想要到外麵走一走。
香港的夜景是公認的美,華燈璀璨,流光溢彩,無論靜態動態都層出不窮,可羅芷歆卻覺得有些過火。過於輝煌和燦爛似乎成了一種負擔,讓她時常想把眼睛閉上,把這些過於飽滿的顏色從視覺中趕走,留給自己一片清淨地。
夜裏外出的人似乎比白天更多。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羅芷歆胸悶的感覺不但沒減輕,反倒愈發贅重。香港街頭人多得如同飛蝗,通過每個路口都有前呼後擁的感覺,周圍的人都和自己近在咫尺,而臉上掛著漠不關心的表情,羅芷歆覺得自己就算下一刻突然消失,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但她又不希望被人注意,因為注意到她的,十有八九是狗仔隊。
人越多的時候越寂寞,羅芷歆曾習慣於此,而此時此刻,寂寞卻難以遏抑地爆發出來,在她的心裏奔騰澎湃,甚至演繹出震耳欲聾的呐喊。羅芷歆的耳朵充滿了這種呐喊聲,她起初在走,後來改成了跑,一口氣跑到一個電話亭裏。她略平靜了一下呼吸,掏出手機撥了蘇晴的號碼,蘇晴的這個手機是全天開機的,除非她正在拍戲,否則一定會接。
電話的長音嘟嘟響了七八聲,終於接通。
“喂?哪位?”
電話背景的風噪很大,噗噗聲伴隨電流聲。
“蘇晴,是我,Sissi。”
“嗨!親愛的!你的腿怎樣了?我正在外景地呢!”
蘇晴的聲音永遠那麼悅耳動聽,甜而不膩,熱而不辣。
“我的腿好多了,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羅芷歆的聲音頓了一下:“我……你馬上要上場了嗎?”
“不不,我離上場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呢!”蘇晴顯然聽出了羅芷歆話語裏的躊躇,“你有事找我?不開心嗎?還是世希惹你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