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在跳,全世界都能聽到
離別二十三年之後,我這個前中國邊防軍士兵就要重返白房子了。
遙遠的天空下,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我曾經在那裏度過我那苦難而蒼白的青春。它是我的一個夢、一個幻覺。它成為我的創作取一之不竭的源泉。
我曾經這樣寫道:
“你將像耶穌一樣永遠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在時空漫遊。不過你背上背的不是十字架,而是白房子--你的一段沉重的過去。你像蝸牛一樣背負著白房子,緩慢地在生命的裏程中蠕動,一直到它的終結。你的病症是無法徹底治愈的,醫生的力量已經用盡。醫生可以疏導它向好的方向轉化,可以采取強力壓製它,讓它沉默或以另外的方式表現,但不能根除它。”
我還在另外一本書中說:
“我有一件皮大衣。我出了五十塊錢複員時將它帶回了內地,它現在就在我的箱子底下躺著。大衣有三個紐扣掉了,一個掉在伊犁草原上,一個掉在塔城草原上,一個掉在阿勒泰草原上。現在,每年夏天,我都要把大衣從箱子底下取出,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防止生蟲。在陽光下,當我揮動柳條,輕輕拍擊大衣的時候,絨毛裏不時會有蒼耳職出來。這蒼耳年年都有。將蒼耳放在掌心,我常常感慨地想:它本該是屬於草原的,我耽擱了它多少次開花與結果呀!有一天我重返草原,我將帶上它,讓它重歸母體!”
我還說:“我的大門牙在一次騎馬中摔磕掉了。它大約如今已經成為一塊砂礫,靜靜地躺在草原的某一處。當遊人以手加額,盛讚那一處遼闊美景時,它也成為被盛讚的一部分!”
啊哈!我要去了。白發雙鬢,牙齒脫落的我將要完成一次遠行。我不能再等待了。我得去。那也許會是我的最後的遠行。
我將見到那一切--戈壁、草原,成群的伊犁馬,天空飛翔的鷂鷹,天宇下那孤零零的白房子。這一次見到的不是在夢中,而是實地踏勘。
此一刻,我的心跳得多快呀!
有一首通俗歌兒唱道:我的心在跳,全世界都能聽到。前幾天我聽到這兩句話時,還一邊聽一邊嘲笑這一代人的誇張作態。現在我不敢笑了,因為麵對這一次遠行,這句話也許正是我此刻的心情。
28年前河西走廊刻骨銘心的一幕
二十八年前的那個多雪的冬天,我們也是從西安開拔,乘坐火車進疆的。具體的時間是1972年12月16日。
那列火車是一列鐵悶子車。在此之前,這車大約是拉過馬的。鐵悶子車廂裏有著幹草、馬糞和刺鼻的臊味。我們簡單地把馬糞清理了一下,重新鋪上一層幹草,再把床單一鋪,就一個挨一個,在自己的鋪邊坐下。
火車哐眶當當地出發了,沿蘭新線一直向西。車開得很慢,見到所有的車,它都得讓路。車廂像一隻鐵質的大棺材。隻有幾個開得很小很高的窗戶,如果馬揚起脖子來,大約可以夠到它。我們得站在被子上,眼睛才能勉強地看到窗外。
沒有廁所,小便的時候,是從大鐵門的夾縫裏向外尿。大鐵門用一根鐵棍子插著,露出一條縫。車哐當喔當地響著,一會兒縫兒合死了,一會兒又張開。接兵的警告說,尿尿的時候,不能把那東西塞到縫兒裏去,防止夾掉。
小便的事兒好解決,大便就無法解決了。隻好強忍著,等車停下再解。
好在車常常停。遇一列迎麵過來的火車,車便停到岔道上去。車停下以後,值星排長從火車頭方向跳下來,戴著紅箍,吹著哨子,順著路基一路跑過去。他號召大家有屎沒屎,都下來拉一次,因為下一次停車,又不知會在啥時候。
“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值星排長喊著。於是我們看到,車上原來還有許多女兵。以這列火車為界分,男兵在火車左邊解手,女兵在火車的右邊解手。
有時候,有的男兵或女兵會鬧錯方向,於是在哄笑聲中,羞紅了臉,從火車底下鑽過去,回到自己一邊。
從西安到烏魯木齊用了五天四夜。
印象中,河西走廊十分漫長,火車像牛一樣喘著氣走了一個下午,還在一架山的山坡上轉著。印象中,祁連山積雪的山頭,一輪落日停駐在嘉略關古老樓頭上的情景,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這樣一件事。
這列火車路經甘肅定西的一個路口時,路口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在颼颼的寒風中,這些人呐喊著,或揚起手臂,或揮動帽子,向我們歡呼。
開始我以為這是當地政府組織的歡送我們的人群,後來想這不可能吧,我們沒有這麼偉大,他們也不可能把時間算得那麼準,冒著嚴寒在這裏等候。
這樣,我又以為他們大約是送了自己這個地方的新兵,又見我們的車來了,於是順便歡送一下我們。
火車徐徐地走動著,每一個路口上都聚著這樣的人群。這些人群都大聲呐喊著,向我們招手。
剛剛走出校門的我在那一刻情緒激動極了。用一句書麵語言來說吧,就是有一種“崇高感”。尤其是當我們的車廂裏唱起“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時,心情更是激動。
激動的我也效仿著路口的人們,向他們揮手,呐喊。
這時候接兵的過來拍了我的肩膀,叫我安靜。他說如果口袋裏有多餘的錢和糧票,或者挎包裏有餅幹麻花之類,可以扔下去,如果沒有,就悄悄地呆著,不要站在那裏瞎激動,浪費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