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莫高粱是很少早起的。他能睡,他兒子也能睡,父子倆一大一小是兩條懶蟲,時常一動不動地睡在床上,一直可以睡到中午,睡到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可今天不一樣,今天是舊曆年底的最後一天,莫高粱想在中午前的時間裏,把他的家也上上下下地打掃打掃。再不掃就過年了。在瓦鎮,沒有不掃家就過年的。別的人家早在前些天就都打掃得幹幹淨淨的了,掃得他兒子都急了起來,一進門就開口問,爸,你還沒掃家呀?但莫高粱不忙,他說想掃你就掃唄。兒子說我掃了你幹什麼?莫高粱沒幹什麼。莫高粱在床上躺著,他就是想睡。老婆離婚之後,他整天想睡,想到了骨頭裏,不知為什麼。
莫高粱起來的時候,兒子還在床上睡著,他沒有動他,他讓他睡。他拿了一把掃把,在地上綁在一根竹竿上。掃把太短,掃不到頭上的一些地方,他得給它加長。他剛剛把掃把和竹竿綁好,兒子下床來了。兒子的腳步聲很急,但走過爸爸的身邊時,他停了一下。
他說爸,你幹嗎?
莫高粱說你睡你的。
兒子緊緊地箍著自己的小東西,他說我尿尿。
莫高粱說你尿你的,我把屋子掃一掃。
兒子說,要掃你買把新的回來吧,別老用舊的。
說完急急地撒尿去了。
兒子的撒尿聲很響。他一跨出後門,撒尿聲就傳了過來。他撒尿從來不上廁所,總是一跨出後門就撒進了眼前的陰溝。一股寒風呼叫著卷進了屋裏,把尿臊也卷了進來。莫高粱被嗆了一口,一直嗆到了胃裏。
他說幹嗎要買新的,舊的我一樣掃。
兒子撒完尿就急急地跑回被窩裏去了。
兒子說,人家用的都是新的。
莫高粱沒有聽到心上去,他說我去年用的就是舊的。
兒子的聲音突然就高了起來,他說前年你用的就是舊的了!
莫高粱說對呀,前年我用的也是舊的。
可是沒過年呢,你和我媽就離了,你忘了?
莫高粱猛地一愣,兩眼呆了。他匆匆地想了想,然後沉沉地嗨了一聲,他說那事跟掃把沒關係,是她要離我的,又不是我把她掃了出去。
兒子不管他。兒子繼續說著:去年你也用了舊的掃把,今年你黴了一年吧?人家給你找了那麼多女的來?你怎麼一個都沒有留住?
瞎說!
莫高粱憤怒了。
他說你在誰的嘴上聽到的?
兒子沒有告訴他。
兒子說,反正人家用的都是新的,就你,老是舍不得買。
其實不是舍不得買,而是莫高粱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買。要的不就是一個幹淨嗎?新的舊的有什麼不同呢?
但他卻怎麼也舉不起那把綁好的掃把了。
他在地上愣愣地又蹲了一會,最後竟慢慢地把掃把解開了。
他收起了掃把和竹竿,悻悻地出門而去。
不就一把掃把嗎!
莫高粱決定給兒子一份好心情,當然也想給自己一份好心情,畢竟,明天就是新年了。
莫高粱走到一家日用土產商店的門前時,正好剛剛開門。莫高粱一眼就看到了好大的一堆掃把,堆放在店裏的一麵牆腳下。但莫高粱卻站住了。他站在商店的門外沒有進去。是掃把的價格把他給攔住了。那是一塊紙板,就掛在一把掃把的上邊,歪歪地寫著:每把三元。太貴了!莫高粱心裏隨即就尖叫道。一把掃把怎麼可以賣三塊呢?太貴了!他覺得一把掃把一塊五就差不多了,挺多也就兩塊。但他不願進去說價。這一家人是從來不愛跟別人說價的。這一點莫高粱知道。全瓦鎮的人都知道。他要是進去說價,那家人的任何一個都會斜著眼睛對你說,一把掃把三塊錢貴什麼貴?你看見誰家的質量有我的這麼好嗎?我這種掃把你買了回去至少可以用一年吧?一年是多少天?隻算你是三百天吧,三百天掃了三塊錢,一天才花多少呀?還有六十五天呢?一天都花不到一分錢你也跟我說價呀?這家人頭腦都精得要命,精得令人討厭。莫高粱於是對自己說,算了,還是等街上熱鬧的時候再看一看吧,也許今天的街上還會有賣掃把的。窮人多著呢?別以為大年夜了就沒人賣掃把了。街上賣的才多少錢一把?是一塊錢一把吧?當然,實在買不到了再回來吧,反正眼下他不願意多掏那兩塊錢。
兩塊錢他可以吃好大的一碗米粉!
他從身上掏出了兩塊錢,就吃米粉去了。
今天的莫高粱,除了掃家,做年夜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活,那就是上街收錢。那要等到街上成了街,等到快熱鬧的時候。這一份活是李所長請他幫忙的,已經幫了好幾個街日了。因為快到年了,李所長他們的人手一時忙不過來,看見他在街上閑逛,遠遠的就把他叫住了。
他說莫高粱,找你呢,給你幫個忙。
李所長總是這樣對他說話。
就是讓莫高粱去幫他們所裏掏廁所,李所長也是這樣對他說的。就那一個給字,莫高粱的心裏也曾時常地琢磨過,覺得這姓李的是明裏欺負人呢,可再一想,覺得人與人之間不就是他媽的不一樣嗎,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是誰,你是誰。明擺著那掏廁所的事就是給你的,你能怎麼樣?人家要是不高興要是不肯給你,你就是想幫,還幫不上呢。好在莫高粱的表情總是一臉的樂意接受,這也就沒有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