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
夜。
春寒料峭。
煙雨迷蒙。
鳳飛燕錦衣金刀，披一身雨粉，冷然獨立在院中一株杏花樹下。
他今年已三十有三，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須，眉如漆刷，麵似墨染，驟眼一看，活脫脫便是桓侯再世，翼德重生。
單看樣貌，不難想象這個人性如烈火，是個一點就著的炮仗脾氣。
不過這種人行事通常都是直來直往，嫉惡如仇。
事實上自從當年鳳飛燕在“快活林”與“蘇州五虎”老大“霹靂虎”武其龍酒後口角，隻因對方說了一句“你奶奶的”便孤身獨上姑蘇天平山“**山莊”，憑掌中一把七七四十九斤寬背魚鱗紫金刀，滅三狼，誅五虎，斬七鷹之後——雖然事後他也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渾身上下凡刀傷十七，劍創十二，掌印五，指痕八——“賽翼德”鳳飛燕這六個字在江湖中已然令得道上宵小聞風喪膽。近年來，蘇州府方圓百裏之內，罪案至少已減少七成。
那還是五年前鳳飛燕剛遷來蘇州府時候的事。
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有一個鳳飛燕這樣風雅的名字，著實令初識的江湖朋友嘖嘖稱奇。
每當痛飲高歌，酒酣耳熱，江湖朋友問起此事之際，鳳飛燕總是哈哈一笑，道:“俺鳳家六代單傳，祖上就沒出過一個讀書人，俺爹想俺日後考個狀元，也好光宗耀祖，便給俺起了這名兒，說是有甚文氣。誰想俺娘肚皮不爭氣，生了俺這粗胚出來，倒是可惜了這等斯文的好名兒。”
言罷，痛盡三碗，又是一陣大笑。
——毫無疑問，這是一條真正的好漢。
小院並不大，卻有一亭一樓，半畝方塘，滿園春花。
一條白石小徑自花木叢中穿出，繞方塘，過紅亭，迤邐至那邊小樓下。
小樓細細巧巧，隻有二層，顏色鮮紅，風雨中看來就宛如一個身著紅衣的美人，纖巧玲瓏，楚楚可憐。
有風自天外吹來，吹來了天邊的寒意，吹散了漫天的煙雨，也吹動了鳳飛燕的衣袂。
——也隻是衣袂而已。
他已一動不動地在樹下站了一個時辰。
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小樓二層東麵的窗戶之上，那雪白的窗紙此刻正映著相擁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兩個影子，不時有隱隱的笑語聲傳來。
一個時辰並不算太長，但這段並不算太長的時間裏他看到的、聽到的已足以使他明白發生了什麼。
又是一陣風吹過，吹來了遠處零落的更鼓。
已是三更。
不知何時，風已停，雨已住，夜霧已升起，東天的一彎新月也悄悄露出頭來。
冷月照淒清，月光透過乳白色的濃霧射下，院中的景物仿佛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輕紗，迷迷蒙蒙，顯得淒涼而神秘，天地間也因此而充滿了一種朦朧的詩意。
鳳飛燕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望著那兩個相擁在一起的身影，他隻感覺到憤怒和屈辱。
但他一個身子依然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動了——緩步行到小院中央，緩緩抬手，解開了束發的青巾。
巾解，發散。
接著，他雙腿盤結，就地跌坐，雙手結“智拳印”：雙手各作金剛拳，左手食指直豎，以右手小指纏握左手食指第一節，左手食指端支拄右拇指第一節。口中不停誦念“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隨著口中真言不住變換，雙手手印亦不時變化，由“智拳印”變“自由印”，由“自由印”化“法界定印”…
——他施展的竟是佛門密宗向稱第一、號稱“心口相隨，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大日金剛不動禪法”。
——傳說此神功本是由西方極樂世界大雷音寺“大日如來”傳於其座下侍者“不動永住金剛”，以為護教傳法、降妖伏魔之用。若是修到大成之境，非但諸邪不生，諸魔不侵，危急時更可借得西天“大日如來”本尊金身法力護體，不沾點塵，免墜輪回，乃是佛門十大護法神功之一。
九九八十一遍“六字大明咒”誦過，手印亦重行結回“智拳印”，鳳飛燕一頭散發突然無風自動，籠罩在院中的濃霧同時亦飛速盤旋著向他身周湧來，將他團團包裹。
不過片刻，他整個身子已然在濃霧中消失不見。
月光下，隻見小院正中孤零零一大團白色的煙霧漩渦般急速旋轉，宛如怒海驚濤，翻滾噴湧，連綿不休。那情形就像有什麼絕世的妖魔將要降世一般，詭異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