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士的自救之途(1 / 1)

每讀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總是感到,這真是一部奇書——細屑的凡俗生活,一經他的描摹便都有了詩性和禪機:再艱難的境遇,他也能剔瀝出生的大悅;再清苦的日子,他也能醞釀出透骨的溫馨——生活簡直就是一部可讀之書,一首可吟之詩。

不禁讓人陷入沉思:一個人到底需要什麼?

沉下心來想一想,其實人的需求很少也很基本——生民需溫飽,士子求安妥。

溫飽是肉身的本能,安妥是靈魂的歸宿;雖在生民與士子之間有諸如官人、商賈等不同身份的個例在,其所求亦頗個異,但終是二種需求的雜糅與變種,未逃其左右耳。

生民的耕作與勞頓,是求溫飽;其溫飽得以基本實現之後,仍拚命奔波,無非是在衣食之外,積攢一些錢財。他們並不是為了錢而活著,而是為了溫飽得以維持,他們有不盡的溫飽之虞。所以,要使生民從肉體的生活崛升到靈魂生活的層麵,需要從根本上解除這種溫飽之虞。這就需要使生民極大程度地富裕起來。這是政治家和統治者思考問題的立足點。隻有生民的生活漸漸地從生欲轉到靈欲,社會才真正走向進步,人類才真正走向文明。

所以生民追求自身富裕,是一件無須指摘的事。在社會未給予其足夠的生存保障的前提下,追求自身富裕,是一種生命的自尊、生命的必然,亦是對人類社會進步的切實的貢獻。

再說士子。士子是人類文化積累的承接者;這種承接,使他們過於深刻地認知了人類生活的本質:肉體生活的終極,其實就是靈魂的安妥。所以,一些士子便自覺地放棄了肉體滿足的追求過程,直奔靈魂的棲息之地。他們便表現出對世俗的物質生活的鄙棄與不屑。這不是清高與孤傲,而是對生命能源的保護,是對生命能量的節儉。

人類的生活經驗證明:人的肉體,具有驚人的承受能力,而人的精神和心靈卻是極為脆弱的;肉體的殘損,有時可以化為生的意誌與耐力,而靈魂的殘損卻往往使人走向絕望。所謂痛苦與幸福、失落與滿足、富有與貧窮,都沒有絕對的標準,而是一種相對的概念:都是人類內心的一種感覺。感覺幸福便幸福,感覺美好便美好;換言之,己心嫵媚,則世間嫵媚;己心溫暖,則世間溫暖。

所以,最容易滿足的,是人的肉體;最難對付的,是人的心。一個滿麵淚光的俄兒,幾粒糖果,可以使其破涕為笑;一個內心死寂的老者,那韶光迸射的束束春花,亦會被視為蔓草叢叢。

所以,與其為喂養肚腹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而不如徑自喂養心靈,尋一個怡然之境。至此,不由得要想到弘一法師。

弘一法師,在出家之前,是名揚四海的風流才子,兼擅書法、篆刻,繪畫、音樂、戲劇與詩文;他所創作的歌曲,是當時的流行歌曲,幾乎家喻戶曉;他在日本發起話劇社,親自飾演茶花女,係中國話劇事業的開山鼻祖……他有旁人不可企及的聲名,有享受不盡的世俗快樂。所以,他不是“走投無路,遁人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正如他的俗界弟子豐子愷所言,人的生活可分為三層:一層是物質生活,就是衣食;二層是精神生活,就是藝術;三層是靈魂生活,就是宗教。弘一法師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所以他不滿足於一二層的生活,不斷攀緣,終於做成了曠世的佛界大師。

如果說“佛界大師”這樣的稱號,還尚屬世俗的聲名,尚不為據;那麼,就讓我們看一看他出家後的生活形態——他出家凡二十四年,他的被子、衣物還是出家前置辦的,補了又補,一把洋傘則用了三十年。所屬察房,除了一桌一櫥一床,別無他物;二十四年裏,均以衣服代枕。他持齋甚嚴,每日早午二餐,過午不食,飯菜極簡。有官員請他赴宴,他回字條日:“為僧隻合住山穀,國士宴中甚不宜。”他致力於律典的整理,寫出《四分律戒相表記》、《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篇》等重要著作……

所以,他是一個真正超拔於肉身之外的靈魂生活的聖者。

我看到一幅弘一法師的涅繁照片。耶涅檠之態,讓人心靈為之震動不已:他身著舊衣褲,赤足,頭枕右臂側臥,麵容安詳;身下是單薄的木板床,床下是破舊的草鞋,此外了無一物。整幅照片,看上去是那麼素樸、純真、自然,沒有絲毫與苦難和死亡爭鬥的痕跡。其人之死,恰似巔巒中的一塊岫石,雖然死了,卻仍是一片風景;死與不死,已無界限;來也從容,去也從容;靈魂在這軀體裏安息著,一點也不急於離去,因為,離去不離去,亦了無界限。

弘一法師出家前是當然的士子,那麼,他的楷模,堪可為士之圭臬:並非要士子都遠離凡塵,而是在萬丈紅塵之中,執著於靈魂世界的修煉,不怨不艾,不浮不躁,固守心性,永不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