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三江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
傍晚六點一過,餘暉還在天際掙紮,而夜色如獸,迫不及待撲來,將天光一點一點蠶食。
郭夏夏站在航站樓國內航班出口處,手舉“邱文萱女士”的名牌,踮起腳,引頸朝旅客出口處張望,目光從一張張陌生的麵龐上逐一掠過。
她的辨識純屬徒勞,因為她根本不認識“邱文萱女士”,但出於人類共有的好奇心,她仍然瞪大眼眸和每一雙朝自己望過來的眼睛對視,並希冀能與其中的某雙心有靈犀。
深秋的晚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惹她連打了兩個寒戰。她懊悔出門時沒穿件厚點的外套——原以為一到就能接著人,還是經驗不足。
“真的想,寂寞的時候有個伴,日子再忙也有人陪我吃早餐……”
包裏忽然傳出劉若英的歌聲,夏夏趕忙掏出手機,等按下接聽鍵後目光立刻又很敬業地回到旅客湧出的方向。
“夏夏,我是葉吟風。”電話裏傳來熟悉悅耳的男中音。
“哎,葉總!” 夏夏唇角微微上翹,仿佛葉吟風就站在她麵前。
“人接著沒有?”
“還沒,不過應該快了。航班晚了一個小時,十分鍾前廣播裏已經通知順利抵達了。”
“那就好。”葉吟風嗓音裏含一絲笑,“今天辛苦你了,白等了不少時間。”
夏夏心頭頓時掠過一陣濃濃的暖意。
和葉吟風共事半年多,他的平易近人、溫柔體貼對像郭夏夏這樣的職場新人而言簡直就是必殺技,手到擒來。
“沒什麼的。”夏夏和以往一樣對此類關心暗懷羞澀,並急於轉移話題,“對了葉總,一會兒接到邱……邱女士,是直接送她去公寓對吧?”
她本想喚“邱小姐”,但吃不準對方的年紀,葉吟風交代她來接人時,除了一個名字外,其餘信息一概沒有,有點不願多談似的。
葉吟風遲疑了一下,才道:“你先帶她來公司,我得跟她見個麵。”
“哦,好的。”夏夏忙點頭,忍不住又問,“那她……多大年紀?大概長什麼樣呀?我怕我們彼此不認識,搞不好就錯過了。”
“三十歲左右,長相不清楚,我也沒見過她,隻通過幾次電話。”葉吟風沉吟著,淡淡地道,“你注意舉好牌子,她會來找你的。”
夏夏無法從他平靜無波的口吻中判斷出什麼,葉吟風又交代了她幾句閑話就收線了。
她接電話時,剛巧有一撥旅客烏央央從裏麵湧出,等夏夏的注意力重新轉回來時,視野裏又冷清起來,連等人的“同行”都少了大半。
她越發虔誠地高舉名牌,像個廣告牌柱子那樣原地緩慢地轉了三百六十度,唯恐和邱女士失之交臂,腦子裏則閃過各種胡亂的念頭。
三十歲的年紀不上不下,跟老還沾不上邊,但在23歲的郭夏夏眼裏,完全可以當成前輩來看待了。
邱文萱,舌尖再度滾過這個名字。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真的想,寂寞的時候有個伴……”
手機再度響起,夏夏像被擾了好興致似的鼓起腮幫子,重重呼出一口氣。
這回的電話是閨密林曉春打來的:“夏夏,在忙什麼呢?剛給你打電話還占線!今晚有沒有空,陪我去吃小火鍋怎麼樣?我請客!”
林曉春說話向來語速飛快,且不說完是不會給對方插話機會的。
“今晚不行啊!我在機場接人,接到了還得回公司,怎麼也得到八點才走得了!” 一提吃的,夏夏還真餓了,忍不住咽口水。
“又要到八點?!”林曉春立馬義憤填膺,“我當初跟你說什麼來著,葉吟風那樣的男人看上去無害,其實心思最歹毒了,就知道哄騙你這種無知少女給他當牛做馬!偏偏你還沒眼力,看人長得帥了點兒就色迷心竅……”
“喂喂,你胡說什麼呀!”夏夏也抬高嗓門,“誰色迷心竅了,他……”
“好了好了,你就別費心思替你老板辯論了,反正我也不想聽。唉——本來挺高興想請你吃個飯,誰知道你還無福消受!”
夏夏忙用商量的口吻道:“明天行不行?明天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加班!”能讓吝嗇鬼林曉春請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得了吧,明天要是葉老板朝你拋個媚眼讓你再多留一時半會兒的,你肯定又把我丟到腦後了。”
曉春口氣酸溜溜地嗆她,夏夏還反駁不得,她的確有過因為公事推掉和曉春聚會的“劣跡”,且不止一次。
“明天肯定不會,我一早去就先請好假……”
夏夏正好言哄著閨密,不提防眼前一暗,她猝然抬眸,一個拖著拉杆箱的女子亭亭地站在麵前,正目不轉睛打量她手上的牌子。
女子身材高瘦,穿一件黑色收腰風衣,長發披肩,臉上雖脂粉不施,五官卻明晰雋秀,尤其一雙鳳目,幽黑沉靜,眼梢處稍顯淩厲,但被整體的明豔覆蓋住了,幾乎可以忽略。
她隻是靜靜地站在一隅,卻似點亮了那一片黑暗。
夏夏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急忙跟曉春敷衍:“那什麼,先這樣吧,我還有事,掛了啊!”
不等曉春回話,她已經把線掐了,也顧不得對方會不會咬牙切齒。
“請問,你是不是……”
她試探性的搭訕引來女子肯定的答複:“我是邱文萱。”嗓音低柔清晰,並無局促感。
倒是夏夏沒來由有點心慌:“啊!你就是邱,邱小姐!我叫郭夏夏,葉總派我來接你。那,咱們走吧,車子等在外麵呢!”
“好。”
夏夏正準備帶路,想起什麼,又轉過身來:“我幫你拿行李吧。”
“不用,謝謝。我自己可以。”邱文萱朝她笑了笑,那絲笑意猶如冬天哈出的一口熱氣,轉瞬就煙消雲散了。
鑽進開了暖氣的商務車內,夏夏舒心地歎口氣,她和邱文萱並肩坐在後排,跟葉吟風通過電話後,她試圖找些話題與邱文萱攀談。
“葉總說先送你去公司,他要和你見個麵。”
“好。”邱文萱答得心不在焉,轉眸望向車窗外,臉上沒什麼表情。
“邱小姐是第一次來三江嗎?”
“嗯。”邱文萱輕哼一聲,並沒有轉過頭來與她交談的意思,目光依然凝鑄在窗外。
夏夏有些尷尬,她從沒遇到過如此冷漠的女子,渾身上下像裹著一層冰。
回程路因為沉默而顯得格外漫長,幸好夏夏還能跟司機聊上幾句。他們說話的時候,邱文萱依然像一座冰雕,偏著頭,一動不動打量這座陌生的城市。有一度,夏夏甚至擔心她的脖子會不會僵硬到再也扭不過來。
終於,車子轉入濱湖區,邁信科技的大樓遙遙映入眼簾,和往日一樣燈火通明。
夏夏領著邱文萱步入樓內大堂,在跨最高一級台階時,邱文萱突然腳步踉蹌,如果不是夏夏及時扶住,她非摔一跤不可。
“你沒事吧?”
“沒事。”邱文萱很快穩住身體,並飛快瞥了夏夏一眼,後者一臉關切。
夏夏乘勢拉過她的行李箱,笑笑說:“還是我幫你拿著吧。”
邱文萱沒再堅持,低聲說了句:“謝謝!”
這一回,夏夏總算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感激。
邁信大樓的頂層辦公區域燈火明亮如晝,時近晚八點,仍有不少員工在加班,總經理辦公室位於右側走廊盡頭,門敞開著,裏麵亮著燈,隱約有交談聲傳出。
夏夏等走近了才聽出是財務經理馮遠哲在裏麵。
她站在門口敲敲門:“葉總!”
葉吟風的視線從筆記本屏上挪至門邊,旋即招呼馮遠哲:“來,遠哲,我給你介紹……”
夏夏忙給邱文萱讓道,以便兩邊的人彼此作熱情的寒暄。
“熱情”這個詞用在邱文萱身上多少有點勉強,但絲毫不影響馮遠哲對這位遠道而來的美女的興致,他顯然已等候多時,且從其眼神中不難判斷,他認為這種等候是值得的。
“邱小姐能加入我們財務部,真是我馮遠哲的榮幸啊!”
邱文萱朝他微微頷首:“馮經理,以後請多多關照。”
“一定一定!”
馮遠哲興高采烈,握住邱文萱的手遲遲不肯鬆開,她不得不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閑站一旁的葉吟風。
這是邱文萱首次與葉吟風打照麵,此前,隔著電話,她能感覺出他是個有素養的男子,不過也僅此而已。
而此刻,他就站在她麵前,麵容清秀,長身玉立,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舉手投足間一股濃鬱的書卷氣揮之不去。她恍惚覺得他完全是另一個人。
葉吟風隻輕拍了兩下馮遠哲的肩膀,就不露聲色地給她解了圍。
“以後別再埋怨我不關心你,你自己算算,加上邱小姐,你們財務部得有多少人了?”
“謝謝葉總!”馮遠哲眉開眼笑,笑容盛得太滿,一張胖臉簡直兜不住。
幾乎成為小透明的夏夏這時從角落裏閃出:“葉總,要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
葉吟風這才看向她:“你還沒吃晚飯吧?我跟馮經理要給邱小姐接風,你也一起去吧。”
夏夏顯出為難之色:“可……我已經跟我朋友約好吃晚飯了。”
葉吟風抬起手腕掃了眼時間,有點不信似的:“都快八點了,你們約這麼晚?”
“……咳,她,她說多晚都等我的。”夏夏硬著頭皮編下去。
葉吟風眼裏多了一分笑意:“你朋友對你真不錯。既然這樣,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臨出門時,邱文萱忽然又叫住她:“郭小姐!謝謝你!”
夏夏勉強笑了笑:“別客氣,以後叫我夏夏就行了。”
一走出邁信大廈,肅殺的秋夜寒氣立刻席卷過來,夏夏忍不住裹緊外套,但效果不大,絲絲涼意執著地滲入肌膚,直抵心髒。
她其實可以不撒謊的,以往這類應酬,隻要葉吟風開了口,她都不會拒絕,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想盡快離開那裏。她無法在腦海中抹去葉吟風初見邱文萱時瞬間的愣怔。那一刻,有股涼颼颼的風穿透她內心。
她從未對葉吟風有過什麼實際的打算,但當朦朧的憧憬被忽然湧來的潮水衝垮時,心情仍無法逆轉地跌入低穀。
曉春的各種毒舌隨即縈繞在耳畔,她迫使自己不再去深想,吸了吸鼻子,加快了前往車站的步伐。
架在電磁爐麵板上的小火鍋吱吱冒著熱氣,沒有什麼比火鍋宴更像是暴發戶炫富了,盤子層層疊加,一副財大氣粗的架勢。
夏夏一邊把生食材往鍋裏放,一邊忍受對麵的林曉春喋喋不休的抱怨,她還在為昨天夏夏掐她電話的事不滿。
郭夏夏和林曉春大學四年同吃同住,好得就像穿一條開襠褲,她因此深諳曉春的脾氣,不讓她發泄痛快,今天這頓牙祭很可能就得AA了。
“你要我說多少遍才明白?工作不用那麼投入,資本家就是資本家,他給你好臉色還不是為了讓你幹活更賣力!”曉春又一次唾沫四濺地抨擊起葉吟風來。
“葉總和別的老板不一樣,他是好人。”夏夏忍不住插嘴嘟噥了一句。
這個評價從她剛認識葉吟風至今就沒變過。
那是今年四月的事。
四月初,夏夏和學院管理係的十來名應屆生同在某家大型通信公司實習,曉春也在內,不過兩人不在同一個部門。
夏夏的部門領導是個喜歡抓紀律的老同誌,也該她倒黴,領導前一天剛強調要抓遲到早退現象,翌日夏夏就遲到了,搞得老同誌臉色難看,以至於後來的留任根本沒她的份兒。
作為一個老實勤快的孩子,夏夏那天早上不是故意要遲到的。
她騎車出巷口時遇見一老太跌倒在地,就好心過去扶一把,誰知老太太就此訛上了她,不依不饒向她討要醫藥費,偏偏當時連個目擊證人都找不著,夏夏被人揪著胳膊,麵紅耳赤有口難辯,別提有多狼狽了。
就在圍觀群眾越來越多的尷尬當口,一輛黑色奧迪從遠處倒退回來,車上下來一名青年男子,當眾給夏夏澄清,並願意和當事人一起去派出所講明原委。老太太見狀才悻悻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