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應識金字塔——劉劍梅
因為在美國大學課堂裏講授中國現當代文學,魯迅是我必須講解的第一個課題,所以總是得讀魯迅的書和參考海內外一些魯迅研究的著作。又因為是近水樓台,我總是先讀父親(劉再複)的書和李澤厚伯伯談論魯迅的文章。國內的學者也許隻讀到我父親的《魯迅美學思想論稿》、《魯迅傳》等,其實他在國外雖未專門研究魯迅,但對魯迅的認知比在國內更為深刻。從1991年在東京大學發表《魯迅研究的自我批判》始,他就告別了瞿秋白的“兩段論”(進化論—階級論),認同李澤厚的“三段論”(提倡啟蒙—超越啟蒙—回歸啟蒙),認定魯迅的偉大之處在於“彷徨無地”(汪暉書名)之後又回到人間,並屹立於大地而繼續戰鬥。在國內時,父親就和林崗從中國文化深層內涵的視角論述魯迅與儒、道(莊)的關係,到了國外,他又有許多新的感悟。既然有近水樓台,我就借周青豐學弟的熱情編就劉再複的《魯迅論》,征詢父親意見,他也同意,並把他和李澤厚伯伯的一篇最新對話發給我。我先睹為快,覺得這篇對話真是難得,我把它視為魯迅研究的一項最新的重要研究成果。其中關於魯迅與中國文化關係的論述,關於魯迅現代感與西方知識分子現代感的區別,關於魯迅與中國現代文學諸子(特別是周作人、張愛玲)的差異等等,給我很大的啟發。編選父親與李伯伯、林崗的“共悟魯迅”,讓我感到非常愉快,覺得在編輯過程中,自己也有了提高。
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對於魯迅,我也衷心熱愛。與父親交談時,常聽父親說,魯迅是個天才,他沒有任何舊文人的酸氣與矯情,人格很有詩意。他的作品境界很高,既有思想深度,又有情感力度,勝過“魏晉風度”。他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樹立一座精神金字塔,我們不可“有眼不識金字塔”。他還說,魯迅翻譯了日本評論家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其實他自己的作品正是中國近現代苦悶的總象征,那是對於同胞不覺醒的大苦悶,那是看到民族劣根性難以改造的深重苦悶。我很認同父親對於魯迅的評價,自己在閱讀中也覺得,讀魯迅的書可以讓自己少一點浮華和膚淺,多一點清醒和真知,所憎所愛,也可以少一點差錯。最有意思的是,每次我在馬裏蘭大學講授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時,最後總是會問我的美國學生,你們最喜歡的中國現當代作家是哪一位?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地回答:魯迅。這些從小生活在美國文化中的大學生們,不知不覺地被魯迅所吸引,通過學習魯迅而真正明白了什麼是中國的“民族魂”。
我要感謝周青豐、王強、董曦陽、張金亮等年輕朋友對我父親作品的真誠摯愛,不計報酬地日夜工作,把我父親的書籍一本一本推出,也把《魯迅論》推出。還要感謝我的表叔葉鴻基教授,他幫我編選打印,沒有他的幫助,我就無法完成此項工作。對於一切人間情意,我和父親無以報答,隻能心存感激。
2011年2月20日於美國馬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