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嘉文省長這次又來了。他這次來的時候我也在現場。時隔十年之後，我又回到了闊別重逢的故鄉，但卻不是十年前的故鄉。整個村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十年時間，街道變得日益狹小，樓房憑空林立，早已人是物非，甚至都找不到了回家的路。兒時跑上半天才能到達的地方，如今仿佛縮減了距離，幾步就能跨到。夕陽的餘暉再次照在臉上也沒有了童年的那份溫暖，久別的發小大都換了容顏，相遇時欲言又止，無處寒暄，用一種使我驚異的口氣談論著房子和財產。我走在著曾經思念過的似曾相識的土地，滿眼的陌生景象不禁使我茫然起來。我該怎樣描述這和記憶中的差異，假如我不曾與它分離，也許心裏就不會如此淒涼，然而已經這樣了，似乎無法挽回，卻也給了一個安慰自己的理由：也許所謂故鄉，就是永遠回不去的地方。雖然這麼多年來，我曾一度以為與它失去了聯係，隻能在夢中相遇，然而無論身在何處，那個地方傳來的訊息依然牽動著心跳，如同孩子懷念母乳，讓遠在異鄉的人嗅到了深藏血液的熟悉味道。而我這個注定流浪的異鄉人也終於有了歸宿，盡管那牽引的方向曾使我厭惡和迷失。雖然也曾經（也許至今仍然）討厭那個地方極度悲哀卻又渾然不知的罪惡自大，那個地方讓人無法忍受的生活與現實，那個地方雞鳴狗碎的人世喧囂。但正如母親所說：這是無法選擇的，一個人屬於一個地方，隻能有一個家。近鄉心怯，我不免害怕起來。那時正是盛夏，整個村子隻有孩子和老人，儼然成了一座空城。一群孩子無人看管正在樹下的沙地上玩耍。驕陽似火，遠遠地看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身穿花布衫站在槐樹蔭下向遠處眺望，和十年前送我們離開時那麼相像，隻是在微風中被吹亂了白發的佝僂身影比十年前更憔悴，更滄桑，也更衰老。老人看到了我，撫住被風吹起的衣角向這邊走來，步子因為邁的太急而搖搖晃晃。“是未末麼？”她在老遠處喊道。“是。姥姥。”“哎呦。主啊。”她感歎道，“都長這麼大了。走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她走在前麵噓寒問暖，帶我走進了這記憶中小屋。迎麵而來的熟悉的陰涼濕氣或許是童年回憶的唯一殘存。老人帶我走進這顯得更昏暗狹小的屋子，從結婚時帶來的黑色木箱箱底拿出一個紅色的手帕，慢慢展開露出一疊錢。“盼星星盼月亮。”她露出鬆動的牙齒，“每年我都給你留著壓歲錢呢。”那錢已被揉的皺巴。我心想老人沒了生活來源，要多久才能攢上這些錢呢。“我不能要。姥姥。”“你別讓姥姥生氣。姥姥老了。”她的確是老了。她身材比十年前更加瘦小，走路也不穩健了，耳朵幾乎聾了。打電話的時候，她總是不停的絮叨，而我說的話她幾乎是聽不見了。曾經灰白的頭發而今已經全白，牙齒也在一顆顆的脫落，每走不遠就要停下歇息。我每每想到也許有一天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深深愛著我的慈祥老人，不免讓人覺得傷心難過。老人的生活平靜而繁複。打理一些日常瑣碎消磨時光，把不要的衣服縫縫補補，已經洗好的衣服疊整齊後還沒穿又拿出來洗一遍。每天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可是畢竟年事已高，她總覺得腰酸背痛，能做的就越來越少。空閑的時候，常常嘮叨，把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時間久了就容易讓人厭煩，她大概自己也感到了沒人能忍受她的碎碎念，可是她總想找個說話的人，於是在無事可做的時候，就開始祈禱。她祈禱的那麼頻繁，以至於這低聲祈禱一直在我身邊環繞，即使我與她遠隔千裏。然而嘉文省長將要來臨的消息卻打破了老人平靜的生活。每天，她禱告完總會問，嘉文省長今天要來麼？我安慰她說，沒有，不過我想應該很快了吧。近幾年來，嘉文省長的消息從遠方頻繁的傳來。說嘉文省長在東北三省視察工作。緊接著又說嘉文省長在東莞指導掃黃。沒過幾日又有新聞報道說嘉文省長出現在了中原腹地。有時甚至相互矛盾的消息傳來，說嘉文省長同時出現在了烏魯木齊的清真寺和拉薩的布達拉宮。“這很簡單。”洛希村長對此做出了解釋，“那是因為嘉文省長洞悉物質的等離子態可以物像分離。”嘉文省長是那樣的神秘和叫人不可琢磨，可是即便沒有了他，人們也還是這樣活。可是人們對嘉文省長的了解渴望日益強烈，為了滿足大家的這一需求，新聞也開始報道嘉文省長的一些日常瑣碎。有些人不信，有些人當真了。但新聞媒體具有潛移默化的教育功能，當它不斷的強化訴說時，實際就會默默的強製人們接受一些事實，所以一切就會變得順理成章了。於是就連不信的人也默認了。洛希村長在幾天前就通知了大家，要大家有所準備。有些人甚至放下工作千裏迢迢的回來。日子臨近了，所有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漫長的等待終於要有個結果了。於是在八月的一天早上，天空萬裏無雲，陽光明媚。人們聚集在一起向村外的柏油路張望，在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黑點，然後黑點越來越清晰，一列車隊就向這邊駛來了。這時提倡輕車簡從的風氣，因此隻有兩輛轎車和一輛滿載記者的麵包車。車子駛到村子，記者們先從車裏蜂擁而下，架起了攝像機，你推我搡站定了腳步，首先對這一事件進行了報道。明天這一事件將會見諸各大報紙和網絡新聞的頭版頭條。盡管仍然沒人見過嘉文省長，但他的隨從官員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還是將會得到全方位、立體的深度解讀。他們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他的深意是什麼，想表達的是什麼，他們之後又想說什麼，他們說這些想強調什麼，除了表麵意義還有什麼深層含義。當他們說“是”、“你們好”的時候究竟想說什麼，當他們說“不是”、“謝謝”、“再見”的時候又想表達什麼。所有這些媒體寫成的長篇大論的解讀文章明日都將見諸報端，並被各級機關、各大院校深刻貫徹學習和落實。領頭的轎車裏走出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走到大家麵前示意大家安靜。“鄉親們。”他說，“今天嘉文省長來看望大家。”隨即他指了指後麵的那輛黑色轎車。人群的目光都被引了去。然而嘉文省長的轎車玻璃是一種特製的玻璃，隻能從裏麵看到外麵，卻無法從外麵看到裏麵。“鄉親們。”他繼續說，“嘉文省長上次來看望大家的時候，村子發生了旱災，到處一片破敗。而如今，村子樓房林立，這和大家努力辛勤的勞動是分不開的。但是大家也應該看到眼前的困難。這隻靠政府是不行了。還需我們一起努力。”視察在一片掌聲中接近了尾聲。“讓我們見見嘉文省長吧。”我由於底氣不足，說的有些氣虛。但安靜的人們還是聽到了，人們的眼光彙聚過來，我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有些膽怯。洛希村長上前解釋突發情況。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而且即使有後悔的餘地，我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走下去。我有些害怕，但還是提高了音量。“讓我們見見嘉文省長吧。我們已經等待了如此之久。嘉文省長下次再來的時候，都不知道又要到什麼時候了，也許連我的兒子也見不到他了。我身後的這位孤寡老人已被黃土埋上了脖子，整日像盼望春節家人團聚的幸福一樣，獨自守候了一生。為了了卻她的心願，也為了我們大家。就讓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