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夫豪森
我來到沙夫豪森①已有幾個小時了。請把市名寫成Schaffhausen,然後,您願意怎樣發音就怎樣發音。您可把它想像為瑞士的安絮爾,德國的泰哈西恩,一座15世紀的城市。城中的房屋風格介於安特希恩的山區木屋和古魯昂的雕花住宅之間。此城坐落在山間,瀕臨萊茵河,喧嘩聲聲,蜷縮在岩石床上,高處有塔樓的頹垣斷壁,城中到處可見筆直或蜿蜒的街道,到處耳聞仙女雕像噴泉和流水震耳欲聾的嘈雜聲,以及洗衣婦的喧鬧聲。在通過了城市的大門,即一座13世紀的堡壘之後,我轉過身來,看到尖拱上方有這樣的題字:向出城者致意。由此,我猜測在另一側從前應該有這樣的題字:願入城者太平。我喜歡這種好客方式。
我剛才對您說,把城市名寫作Schaffhausen,而您願意怎樣念都行。您也可以按您的意願去寫。一群考古學家——如果不是一群語法學家的話——的固執和分歧真是無與倫比。普拉蒂恩把它寫作Schaphuse,斯特安非斯寫作Schafuse,喬治·布魯安寫作Schaphusia,米高尼寫作Protatopolis。還是不要理睬他們吧。繼市名書寫之後,還有詞源學。又是一場爭論。“市名的意思是羊城。”格拉朗說。“完全不是!”斯特安非斯叫道,“Schaffhausen意味著船港、Schafa是小船,hause是港口。”“羊城!城市的金徽章就是沙土色公羊。”格拉朗反駁道。“船港!當船不能再前行時,這裏正是它的停泊地。”斯特安非斯堅持說。——天啊!隨詞源去變化吧。讓斯特安非斯和格拉朗去爭論吧。
談到古老的慕諾斯城堡,恐怕也應該有爭論。這城堡位於沙夫豪森市附近的埃默斯貝格,據考古學家們說,其詞源是Munitio②,因為那裏曾有過一座羅馬城堡。今天,隻剩下了一些廢墟,一座大塔樓和一個可容納幾百人的巨大的地堡拱穹。
二百年前,沙夫豪森更加秀麗迷人。市政廳、杜山修道院、聖讓教堂都很壯觀;塔樓圍牆都完好無損。這裏曾有過16座這樣的建築,還不包括那個城堡以及兩座高大的塔樓,它們曾連係著萊茵河上那座奇特而美觀的懸索橋,我們的烏蒂諾於1799年4月13日讓人把橋炸掉了。這種對傑出建築的無知和不經意,除了英雄,是不可饒恕的。在城外,出了圓頂大城門通往黑森林的那個方向,在深山的一座山丘上,一座小教堂的旁邊,可看到一座難看的木屋架石頭建築,籠罩在天際的霧氣中,那是絞刑架。在中世紀,甚至在一百多年以前,對於任何一個主權市鎮,一個裝置合適的絞架都是一件風雅而威嚴的東西。城市配上絞架,絞架上吊著人,這意味著“自由城”。
天色已晚,我餓極了,我開始吃晚飯。人們給我提供了一份法式晚餐,由一個會講法語的小夥子服侍,用的是法語菜單。菜單上的法語菜名不無優雅地摻雜著一些創造性的拚寫,恐怕是無意的。我的目光在當地書寫人充滿想像的菜單上溜來溜去,在這三排字下尋找其他的菜肴:
雞蛋蘑菇;
牛排水蔊菜;
羊肉蔬菜;
……
我的目光落在了這一排:
Cala scheàlachoute——十法郎。
“天啊!”我心想,“這一定是當地的特色菜。我得嚐嚐。法郎!這應該是沙夫豪森市飲食特有的講究菜肴。”我喚了侍者。
“先生,一份Cala scheàlachoute。”
我們在用法語交談。我對您說過,這位侍者講法語。
“很好,先生。明天早晨。”
“不,馬上就要。”我說。
“不過,先生,天色已晚了。”
“那又怎麼樣呢?”
“但是,一個小時後,天就完全黑了。”
“怎麼樣?”
“先生看不到了。”
“看!看什麼!我並沒要求看啊!”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
“啊!那麼,你們的Cala scheàlachoute是很好看的了?”
“非常好,先生,美極了,讓人驚歎不已!”
“那麼,您在我的周圍點上四根蠟燭。”
“四根蠟燭!先生在開玩笑。我不明白。”
“真見鬼!”我有些不耐煩地接著說,“我很明白我要幹什麼。我餓了,我想吃東西。”
“吃什麼?”
“吃你們的Cala sche。”
“我們的Cala sche?”
“你們的Choute。”
“我們的choute!吃我們的choute!先生在開玩笑。吃我們的萊茵河瀑布?”
聽到這兒,我驀地笑出聲來。可憐的侍者被搞懵了,而我卻明白過來了。旅店老板迷惑人的單詞書寫在我頭腦中產生了錯覺。Cala scheàlachoute的意思是Calecheàlachute(出租去看瀑布的馬車)。換句話說,在向您提供晚餐後,菜單又出於好意向您建議花十個法郎租一輛馬車去勞芬觀看萊茵河瀑布。
看到我大笑,侍者以為我瘋了,咕噥著離去:“吃瀑布!用四根蠟燭照亮萊茵河瀑布!這位先生在開玩笑。”
我為第二天早晨預定了一份Cala scheàlachoute。
9月
注釋:
①瑞士的一個中世紀風格城市,位於萊茵河右岸。
②拉丁文,意為城堡、壁壘。
威衛——奇堡——洛桑
給路易·B.先生的一封信
親愛的路易,給您寫信,近於盲目,因為我不知信應投寄何方,也不知信能否到達您的手中。您現在何處?忙何貴幹?您可在巴黎,或在諾曼底?您是否在凝視著您的靈感使之光彩奪目的畫布?或是像我一樣,正在參觀大自然的畫廊?我不知您在做些什麼?不過,我想念您,我給您寫信,我愛您。
我目前的旅行正如燕子一般,哪裏天空晴朗,就往哪裏去。烏雲、降雨、北風、嚴寒,就好似跟蹤著我的敵人。我前腳走,它們隨後便罩住那些可憐的地方。我半個月前剛參觀過的斯特拉斯堡,我上個星期還在逗留的蘇黎士,我昨天才去過的貝爾訥,現在都下著瓢潑大雨。我現在威衛①,這是一座美麗的小城,整潔幹淨,英式風格,舒適怡人,沙爾多恩山的南坡如火爐一樣溫暖著她,阿爾卑斯山脈似屏風一般為她遮雨蔽風。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夏日的晴空,和煦的陽光,遍布山丘的成熟葡萄園,以及雪山環繞、好似一顆美麗的純綠寶石鑲嵌在銀器上的萊芒湖②。——我為您感到遺憾。
威衛的特色有三,且都很迷人,即其潔淨、氣候和教堂。——我隻想談談教堂的塔樓,因為教堂本身並沒有什麼太出色的地方。教堂曾遭到新教強加於哥特式教堂的那種精心的、有條不紊的、塗刷一新的破壞。到處都被刮淨、刨平、清除、毀損、刷白、磨亮、擦光。這種野蠻的破壞是愚蠢與傲慢的結合。沒有祭壇,沒有偏祭室,沒有聖骨盒,沒有繪畫,沒有雕像。一張桌子和一些木頭的禱告席堆積在大殿中,這就是威衛教堂。
我相當不愉快地漫步教堂中,身邊總是跟著同一個老婦人,她取代了加爾文教堂的執事。我的膝頭一會兒撞到行政長官先生的坐席,一下又碰到法官或牧師的坐凳,等等,等等。這時,一個已封閉的偏祭室那幾個漂亮的14世紀古托座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們被嚴格的建築師們遺忘了。在偏祭室的旁邊,我發現昏暗的深處有一塊嵌在牆上的大理石板。這是審判查理一世③的一名法官愛德蒙·呂德洛的墳墓,他在避難中於1698年死於威衛。我原以為他的墓穴在洛桑呢。當我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鉛筆時,我看到了刻在地麵石板上的字,“墓穴”。我走向另一座墳墓,另一位弑君者,也是被流放者:安德魯·布魯東。布魯東曾是呂德洛的朋友。像呂德洛一樣,他判了查理一世的死刑,像呂德洛一樣,他曾愛過克倫威爾④,像呂德洛一樣,他曾恨過克倫威爾,也同呂德洛一樣,他安息在這冰冷的威衛教堂裏。1816年,像呂德洛和布魯東一樣,大衛在逃亡中也從威衛經過。他是否參觀了教堂?我不知道。不過,判處查理一世死刑的法官應該有許多話要對判處路易十六死刑的法官訴說。他們將會對他說,一切都崩潰了,即使是建立在斷頭台之上的財富;革命僅是一些浪潮,不要做其中的浪花,也不要做淤泥;任何革命思潮都是雙麵刃的工具,一麵用來殺別人,另一麵用來害自己;流亡者曾製造了流亡的人們,被放逐者曾是放逐他人者,他們的身後拖著不祥的陰影,憐憫中摻雜著憤恨,他人的悲哀就像天神之劍一樣,反射到他們自己的不幸上。他們還可能對這位大畫家——對吧,路易?——說,對於思想家,經過一整天的沉思,他從寧靜的天空和蔚藍色的萊芒湖中得出的崇高意念、仁慈之心以及有益於人類的主意,比他在十個世紀的二十次革命——例如殺掉了查理一世的革命和處決了路易十六的革命——中獲得的還要多;再有就是,超越這些政治動亂,超越這些其浪潮造就了馬拉也造就了米拉波的民族災難性的暴風驟雨之上的,對於偉大的靈魂來說,是一種包含人類明智的藝術和包含上帝英明的大自然。
當我沉浸在所有這些胡思亂想中時,不知從哪個天窗透進一束夕陽,好似在這陰鬱空蕩的教堂中感到陌生一樣,夕陽落在墓碑上,如同火炬的光芒,於是,我看清了墓誌銘。這是冗長而嚴肅的申明,從中好像可聽到兩位老弑君者的靈魂在喘息,而且,這兩個人是完全的人,純潔的人,偉大的人。兩人都陳述了他們真實的一生以及他們死去的事實,毫不氣惱,但也決不讓步。這是些高傲而擲地有聲的詞句,確實值得刻在大理石上由它代言。人們感到兩人都很懷念祖國。祖國總是美好的,即便是從萊芒湖畔看到的倫敦。不過,使我感到驚奇的是,兩位老人在墓穴中的姿態各不相同。愛德蒙·呂德洛愉快地飛向他的永久住所,“幸福之人飛向天國”,豎立於牆上的墓誌銘如是說。安德魯·布魯東,倦於生存的勞累,投人大地的胸懷沉睡,“在上帝的懷抱中”,臥於地上的墓誌銘如是講。因此,一個愉悅,一個厭倦。一個在墓穴中找到了翅膀,另一個找到了枕頭。一個弑殺了國王後想要升入天堂,另一個做了同樣的事,需要的卻是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