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數月來,呂葉寒幾乎夜夜埋伏在戚夫人的小樓外——邪魔通常是夜間作案,所以至今沒有任何人在案發現場見過凶手的嘴臉,甚至沒有人見過他的身影,而見過凶手身影的捕頭則非死即失憶。戚夫人在夜間也會見客,燈火闌珊處,有時候還會飄來幽幽古箏之音。那個時候,呂葉寒倒可以打個盹兒,客人散去,小樓一片漆黑後,呂葉寒必須打起精神。這樣的盯梢,是對體力和意誌的考驗,虧得呂葉寒內功深湛,才能挺了這麼多月。莫宗澤到江京後,被呂葉寒叫上,兩個人一起盯梢,正好可以讓年輕的捕頭體驗一下真正辦案的艱辛。
莫宗澤對呂葉寒的“夜宵”不屑一顧,堂堂一州一府的總捕頭,深更半夜躲在一個婦人家樓下,好像隨時準備闖入小樓捉奸,這哪兒是辦大案的樣子?但他奈何不了呂葉寒,畢竟自己隻是個副捕頭,對總捕頭還是要絕對服從。
呂葉寒有預感,今晚可能會是自己苦苦等來的那一刻:先是早間,朝夕伴著戚夫人的老嬤嬤心口突然劇痛,郎中匆匆來去,嬤嬤是本地人,兒子接到消息後將老母接回家中養病去了;然後不知為什麼,戚夫人對小丫鬟大聲斥罵,小丫鬟掩麵哭泣著奔出了小樓,不知道負氣去了哪裏。戚夫人落得小樓獨居。
被執意“請”來共同盯梢的莫宗澤被呂葉寒安排守在小樓的另一側,可以看見二樓西窗和後門的動靜。呂葉寒吩咐莫宗澤,不要輕舉妄動,隻有看見紅色火鏢,才可衝入小樓。這樣,兩人可以前後夾擊,邪魔插翅難逃。莫宗澤強忍住冷笑說:好,我會目不轉睛,倘若凶人進入,一定恭候號令。
“倘若”二字充滿了質疑:你又怎知邪魔今日會出現?
呂葉寒不是蠢夫,對屬下的話外之音怎會聽不出來,但他沒有發作,今晚如果能擒獲邪魔,才是給莫宗澤這個心高氣傲的後生最好的教訓。
已過午夜,樓裏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呂葉寒的計劃裏,“動靜”是關鍵。他不認為邪魔會大剌剌地闖入小樓,要靠他一個人兩隻疲勞的眼睛整夜“盯”著,疏失是必然的。所以在冒牌戚夫人搬入小樓之前,他就親自動手給小樓做了小小的改建:一根鐵管,從繡房裏接出,傳入地下,一直接到呂葉寒每晚藏身的地穴中。繡房裏一旦有異常響動,呂葉寒即可反應。如果來得及救下那位可憐女子,可謂功德圓滿,如果遲了一步,隻要能生擒或手刃那屠戮殘害了多條生靈的邪魔,即便犧牲一名歌妓的性命,也算值得。
江風驟至,寒氣入心,呂葉寒又吞了一口酒。
一聲被抑製的驚叫透過鐵管傳來。
果不出所料!
呂葉寒一躍而起,草泥做的地穴封頂被撞成了千百碎片——今夜之後,地穴也好,封頂也好,將完成使命——他躍在半空時,按照約定,發出了一枚火鏢,鏢頭上是硫磺硝粉,在火石上一擦即著,劃破夜空,經久不息。
此刻,即便樓內邪魔覺察出中伏,在兩名一等一的捕頭圍堵下,要想逃脫已不易。
三五下縱身,呂葉寒已經到了二樓半開的窗前,一躍而入。
這就是假戚夫人的臥室,風卷紗帳,帳環叮叮,除此之外,再無響動。
夜色入窗,也映不見一個人影!
但呂葉寒感覺,有人正無聲地向他欺近。那凶手,也隻有這等高明的武功,才能作惡十年而至今逍遙法外。
殺氣從門口珠簾的另一側傳來,呂葉寒如箭在弦上般機警,他的手心有冷汗,但握劍的手沒有顫抖。
珠簾挑,劍影縱橫。
他不記得,一生中,還遇見過哪個對手,會有如此卓絕的劍法,連掌控東廠的大內公公們都知道,整個東廠如雲高手裏,呂葉寒的劍法第一,所以能和他在十招內僵持不下的,當之無愧的“卓絕”。
甚至,更勝一籌。
高手對決中,“更勝一籌”意味著你死我活。
呂葉寒的額頭,凝著豆大汗珠。我還活著嗎?
即便在這樣的時刻,握劍的手還是沒有顫抖。
因為對方的劍也沒有顫抖,劍尖對準了他的咽喉。
所幸,他的劍,也對準了對方的咽喉。
“呂捕頭!”對方叫起來,立刻收了劍。是莫宗澤。
呂葉寒也收劍,舒了一口氣,但立刻又懸起了心:兩個捕頭,一個從南窗闖入,一個從西窗飄進,麵對的卻是一間空閨,偽裝的戚夫人失蹤了。
沒有言語甚至眼神的交流,兩位捕頭已經明白下一步該怎麼走。呂葉寒再次跳出窗外,踢開小樓正門,從底層開始搜索;莫宗澤留在二樓,完成對臥室和閣樓的搜查。
戚夫人蹤影全無!
兩人再次彙合後,莫宗澤見呂葉寒蒼老的臉上寫滿頹喪,安慰道:“呂捕頭,不要太過傷感,咱們即刻發火箭通知周邊埋伏的捕快,說不定還來得及截住凶犯。”
呂葉寒一愣:什麼周邊埋伏的捕快?
莫宗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卑職知道呂捕頭這次胸有成竹,就自作主張,吩咐當值和不當值的捕快都在方圓一裏內設伏……”
“胡鬧!胡鬧!”呂葉寒叫起來,“就算動用所有捕快,兵力也遠不夠;而且捕快動用越多,越容易暴露今晚計劃;更不用說如果哪位兄弟和那惡魔遭遇,單打獨鬥,必然不是對手,反是白白送了性命!”
莫宗澤吃了一噎,臉色也掛下,冷冷地說:“難道這位假冒的戚夫人,不是白白送了性命?!呂捕頭在籌劃這等妙計的時候,是否想過她?”
呂葉寒怒目圓睜,戟指莫宗澤:“大膽!我這是……我這是……”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遭受失敗的重創讓他一時間無法消受,烈酒和失眠更是在這一刻對他群起而攻,他一陣暈眩,眼前似乎是邪魔得意的獰笑,他在劇痛中閉上雙眼。
呂葉寒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雖然談不上溫軟舒適,至少親切。
發生了什麼?
“呂捕頭,您感覺好點兒了?”說話的是常和捕快們打交道的郎中。他為什麼在我這兒?
燈下又現出莫宗澤的麵容:“呂捕頭,你剛才暈倒在現場,卑職扶你上馬返家,郎中先生說你是長年少眠,氣血不調所致的虛症……呂捕頭,莫怪卑職多嘴,你是本府捕快中的擎天柱,千萬倒下不得,還望自重。”
呂葉寒心頭一暖,看來自己對莫宗澤有些苛刻了。
郎中收拾離開,說回去抓藥,不久就會有夥計送來。
“莫捕頭,你也回去休息吧,天都快亮了。”呂葉寒關切地說。
莫宗澤卻在他床頭坐下:“現在回去也睡不著,陪呂捕頭坐坐。”
“我習慣獨處,不打緊的。你……你是有家室的人,還是不要讓尊夫人苦等一宿吧。”
莫宗澤笑笑說:“她也習慣了,下嫁給我這個做捕快的,注定要有這樣整夜守空閨的日子。”
不知為什麼,一種不安的感覺在呂葉寒心頭升起:“莫捕頭,既然你在這兒,咱們不如談談下一步……”
“你需要的是休息!貴體複原後,咱們再議案情。”
“不,這個事關重要!戚夫人這一案,離總兵三夫人被害案,時隔不過一月,說明凶手作案日趨頻繁,下一個大案,可能就在近期呢。而且,我估計,目標會是比戚夫人和總兵小妾更顯眼的女子、更難得手的女子……我們要早做打算。”呂葉寒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最大的顧慮。
莫宗澤不愧是人中翹楚,立刻猜出了呂葉寒所指:“呂大人所指,莫非是拙荊……”
“恕我……”
莫宗澤騰身而起,已經到了門口,呂葉寒心裏一歎,莫宗澤對嬌妻愛之深切,可見一斑。但莫宗澤又猶豫了一下,搖頭說:“拙荊的武功和機警,不在我之下,更何況家中有防護機關,凶手要得逞,勢比登天。就算真有大難臨頭,她還有一件絕密暗器,可以在關鍵時刻救急。”
“哦?”
“她的無名指上,有一顆黑玉戒指,貌似尋常,其中藏有毒汁,即便她雙手被綁縛,隻要中指和小指一夾,毒汁即可噴出……說來慚愧,隻有她和我獨處閨房的時候,她才會放心摘下……”
呂葉寒說:“這麼看來,除非尊夫人放鬆了防備……”他忽然覺得,和莫宗澤的這番商討,似乎已經發生過。他努力回憶,是不是那天在府衙……他記不得了。
莫宗澤感激呂葉寒一片關切之心,匆匆告辭。
屋裏隻剩下呂葉寒一人,和昨天一樣,和前天一樣,和過往無數個晨昏一樣。他微微合上雙眼,但眼前遠非應有的一片寧靜空白,而是一簇簇無常變幻的影子。跟著這些影子,他仿佛走進另一個世界,可悲的是,另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孤寂,一樣是江風中瑟瑟戰栗的小樓,一樣是劍影舞動,一樣是如同零落花瓣墜地的女子,一樣是蒼白的手指。
他一身冷汗地爬下床,天光未明,燈燭已熄,但十年的獨居,呂葉寒對這間小屋了如指掌。
黑暗中,他的手,撩起牆上嶽飛的畫像,然後抽出一塊磚。
磚後的牆內,是一隻五寸見方的竹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