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附錄二(2)(1 / 2)

這是他的風采具有何等強烈程度的明證,那許多他所特有的魅力確實給予了我們;那朝向我們的麵具,甚至在不使用他自己的表達方式的情況下,仍然擁有如許的美。這種美(既然我們必須試著把它形之於言詞)是對自己熟悉的東西所做出的最為精致的展示。他所見的世界,是一個性格和情感的世界,是生活每時每地都使之顯現出來的種種關係所組成的世界;他大體上很少利用偶然機會所創造的奇跡——我指的是那些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界線的時辰和地點;他所翱翔的天空,是一個巨大的和主要的天空,是屬於激情和動機的領域,是一個司空見慣的、無可避免的、與他親密無間的領域——親密無間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地步。他所選擇的題目無不給我們以極豐滿的印象;但盡管如此,我們仍感覺到,他的題目的活力是發之於內心的,並不像古時羅馬人在狂歡節上舉行賽馬會時卡在馬背上的那些帶刺的東西,那馬要這樣刺激,才肯跑的。他所主要講敘的故事,他所主要描寫的場景,並不需要一點兒什麼精心策劃的“情節”來引人入勝,便會像奔命似的自行展開。他的第一本書實際已充分地證明了,假如我們必須詳細闡述的話,他身上最高明的東西是什麼——人盡皆知,是一種精致入微的詩的氛圍所產生的效果。借助於這樣一個表達感情的手段——不妨說,其中充滿著對於人類普遍的危難和需求所發出的共鳴和震顫——他內心的一切都上場了;我說的是他對命運、對人間的愚昧、對惻隱之心、對驚人的奇跡和對美的感受。《獵人筆記》中的溫柔情意、幽默感和那萬千的變化,已當即泄露出他是一位富有傑出想象力的觀察家。他把這些本領一齊拿來,用之於小事情,也用之於大事情;用之於描寫未獲解放的農民的悲苦、純樸、虔誠和忍耐;用之於描寫大地、天空、冬季、夏季、田野、森林的自然的美妙無窮的生活;用之於描寫鄉村一帶稀奇的鬼魂以及地方上的怪人怪事;用之於描寫舊世界的種種習俗和迷信;用之於描寫在他熱切的打獵生活中,由於長時期地、親密地接觸人、接觸大自然,而搜集、發掘和汲取到的秘密、典型和印象。屠格涅夫身材高大,精力充沛,又酷愛追獵,或者也許不如說是酷愛他在其中發現的靈感,他本來很可以算得是一位強壯非凡的獵人典型,若不是這個形象跟他天性上的溫存柔和不大相稱的話。不過在他的溫存柔和之中,往往也要包括一些破例的伸胳臂動腿之類的含義。他這人倒不如說是一位靜止不動的壯漢典型:魁偉,龐大,而話音卻天真無邪,笑起來幾乎像一個孩子。然而,不僅是這些,看來尤其令人感到矛盾的,是他的作品中還充滿著雅致美和幻想,銳利的洞察和凝練的思維。

除了我前麵(也是按時間先後)提到的三部小說之外,假如我再按次序提出《羅亭》、《父與子》、《春潮》和《處女地》的話,我就把這座結實的紀念碑上的一些比較大的石塊都指出來了。這座紀念碑是根基深厚的,它帶有一些縫隙,但也都填補得很好。他的較次要的作品多得不勝枚舉:我隻能提到其中給人印象最深的一些——《書簡》、《旅長》、《狗》、《猶太人》、《幻影》、《木木》、《三次相逢》、《初戀》、《被遺棄者》、《阿霞》、《多餘人日記》、《葉爾古諾夫上尉的故事》、《草原上的李耳王》。在他的長篇小說中究竟哪一部最好倒很難說:一般大約是取舍於《貴族之家》和《父與子》之間。我個人更多偏愛那部優美的《前夜》;雖然我承認與其他幾部擺在一起,它並非是最為優美的一部。大家比較意見一致的是:《處女地》——他死前不久發表的,也是他小說中最長的一部——盡管充滿著美妙,是一部較差的完美之作。

性格,表達出的和揭露出的性格,是我們在這些作品中所照例不誤可以找到的東西。屠格涅夫對於性格的識別能力,是一束在藝術上引導他前進的巨大光亮;如果要對他做一個最為簡略的描述,那就隻須說,僅僅是這種識別力的施展,就定能構成他筆下充足的戲劇性。在描寫一個人物的時候,沒有誰能比他看得更加真切,也沒有誰的手法能比他更加令人哭笑不得而同時卻又更加令人感到親切溫柔了。他能看出這個人身上最細微的征兆和習性——看出他全部的遺傳特征和奇異癖好,他全部的軟弱的和有力的獨到之處,他的醜和美,他的古怪和魅力;然而他又能慧眼獨具地把這個人物放在整個生活的洪流之中來看待,讓他沉浸在他的種種關係和接觸之中,讓他去掙紮或是淹沒,把他看作是一粒生活之流裏來去匆匆的塵埃。這,加上他安閑沉靜的寫作方法,使他擁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寬度;使他罕有的描寫特征的能力不至枯燥和冷峻,不至有任何漫畫式描寫的危險。他知道得那麼多,讓我們幾乎驚異他竟然能加以表達;而他的表達也確實完全是絕對投影式的、圖象式的,把每件東西的不加解說和不承擔責任的樣本提供出來。他在精神上是那麼富於人道,讓我們幾乎驚異他竟能對他的材料加以控製;他的悲天憫人之心是那麼深沉又那麼寬宏,讓我們幾乎驚異他竟會有那種追根問底的好奇心。他的詩的素質是永恒的,而現實又透過這素質向我們凝視,不丟掉它臉上的一絲皺紋。他是一位天生的小說家,他身上天生小說家的跡象比誰都多,這種跡象的表現是:他所召喚來的人物們所享有的自由和活力是無限的,他們應召而出現時的無所顧及的絕對性是無限的;或者說,他絕不屈服於那種用斥責或道歉的辦法來解說或表現人物的稀奇而平庸的策略——那種企圖討巧省力,把充其量也應當留給或許不是最聰明的讀者去表露的對人物的判斷和感情提前拿來用掉的策略,在這方麵,他也比誰都做得好。然而,他的這種,不妨簡略地稱之為,僅僅隻做詳細敘述來報告實情的體係,擁有一種水清見底之功,比那些拙劣得多的道德家的長處要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