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沙袖肚子裏尚未成形的孩子,他們倆發生了爭執。一明覺得極其別扭,這不是自己的地裏被別人搶先下了種那麼簡單。這種子是一個人,它有朝一日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和自己生活在一間屋子裏,和他麵對麵坐在一個飯桌前吃飯。他不能想像,如同不能想像邊紅旗每天都要在他們的生活裏插一杠子一樣,那個孩子的眼裏閃動的是邊紅旗的目光。他要沙袖做掉。

沙袖一度答應的,但是後來又變卦了。變卦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一個女人打電話來,找一明,聽口氣跟一明很熟,而且不是一般的熟。不知道是不是沙袖太過敏了,要麼就是那個開寶馬的白領打的。總之那個女人的聲音改變了沙袖的決定,我聽到她掛電話的聲音,簡直是摔。聽到動靜我從房間裏出來,她站在電話旁邊,手按在上麵,人在抖。

“做掉,”一明還在堅持。

“不,”沙袖臉轉到一邊。“這孩子是我的。”

“可它不是我的!”

“是,它不是你的。有什麼是你的?”沙袖的聲音十分悲涼。

“做掉!”

“我不做。”

一明的決定無效,那個可恥的小東西不在他身體裏。一明受不了沙袖的絕決,徹底垮了,他蹲下來的樣子像個囚犯,捶腦袋揪頭發都幹。他不坐沙發,就蹲著,或者坐在地板上,煙頭扔了一地。我打掃衛生時,在沙發前掃出了很多頭發,他的頭發本來就不景氣,現在更荒涼了。他們為此爭論了兩天,沙袖堅決不讓步。她說:“你怎麼說我都可以,怎麼做也都可以。我隻要這個孩子。”

一明一氣,在中午衣衫不整地離開家,然後就沒回來。晚上也沒回來,打他的手機不通,總說關機。第二天還如此。沙袖打電話問他的導師和同門師兄弟,也沒人知道他的下落。我們都急了,四處找,把北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差打110和登尋人啟事了。我們在外麵跑了三天,回來後都很疲勞,尤其是沙袖,這些天她的休息和飲食都成問題,站在公交車人都在抖。她老是問我,一明會到哪兒去呢?我說沒問題,他不會丟了的,這麼大的人了,一時想不通是正常的,不要擔心。沙袖就說,他煩我了。我勸她不要瞎想,一明不是這樣的人。晚上我隨便吃了一點東西就睡下了。半夜裏起來上廁所,看到沙袖房間裏的燈還在亮,我輕輕地敲了幾下門,門開了。沙袖還沒睡,床上攤了一堆衣服。

“你在幹嗎?”這陣勢我看不明白。

“我回香野地去,我走了他就會回來了。”

“不行,”我奪下她的箱子,“你就這麼走了不是讓他更擔心?”

“可我真是想要這個孩子,”沙袖說,坐到床上捂住臉,這麼多天第一次哭出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什麼都沒有了,一想到還有個孩子在我身體裏,我才覺得我還有點東西是自己的。你知道嗎,我在這裏總覺得飄著,腳不著地,它讓我實在一點。你不會明白的。”

我的確沒法真正體會到她的感受,我不知道一個尚未成形的孩子對母親和沙袖這樣的女孩意味著什麼。可是我得阻止她繼續收拾,他們的事情是要他們自己解決,但也應該等一明回來再說。第二天我早早就醒來了,睜開眼就想一明會去哪,突然想起了香野地,趕快爬起來找沙袖。她已經起床了,正坐在椅子上發呆。

“一明是不是回老家了?”

“沒回。他走的第二天我就打過電話了。”

“要不再問問,都幾天了。有病隻能亂求醫了。”

沙袖又打電話。

一明果然在香野地。沙袖的母親在電話裏說,一明兩天前回的老家。他說很久沒有回來了,要給父母燒幾刀火紙。她又問沙袖,是不是吵架了?一明回來時頭發亂糟糟的,精神也不好,衣服髒得不像個樣子。沙袖說沒吵架,一直都好好的。她騙她母親說,一明本來是到其他地方有點事的,臨時決定回家,所以換洗衣服什麼的都沒帶。她母親說,沒吵架就好,以後要好好給一明收拾一下,不能穿得這麼亂糟糟的,男人嘛,出去得有個樣子。

沙袖母親又說,她爸陪一明去了墳地,他說一明在父母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可心酸了。前天晚上一明還說,他要和沙袖結婚了,他說袖袖已經有了孩子,不結婚怕不太好。所以昨天上午,沙袖父親陪著一起到派出所已經把證明開了,這幾天他就回北京去。她母親說,現在有喜了,一定要注意身體,可不能馬虎大意,等日子差不多了,她就過來幫著照看一下,生了孩子由她來帶。沙袖的母親說了一大堆貼心貼肉的話,然後才想起來說,一明還沒起來,要不要叫醒他接電話?

“不要了,讓他睡吧,沒什麼事。”沙袖說,“我在這邊挺好的,就是想家。你讓一明帶點家裏的東西來,煎餅、鹹菜,什麼都行。”

沙袖放下電話就開始哭,整個人癱在椅子上。這些天一直緊張,突然放下心來,她有點承受不住了。我說這還哭什麼,什麼事都解決了,一明我知道,他對你真是沒的說,離不開你,你看,想通了不是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