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獻給我的外祖母黃杏兒

我的外祖母黃杏兒遇到土匪的那一天,是一九三八年的春日。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微風輕拂,太陽金光四射;她站在風波鎮的念頭嶺上。一棵杏樹枝葉茂密,油綠色的葉子抖動不已;外祖母胳膊肘裏挽著一隻棉槐簍,為了看清站在樹杈上的胡遜,她不得不抬起另外一隻胳膊,舉手擋光。

麥收過後,黃杏兒站在念頭嶺胡菰蒲家的坡地裏,仰臉看熟透了的杏樹。樹上站著胡菰蒲家的布店掌櫃胡遜。他穿著一件亞麻色褂子,兩腿分開,蹬緊兩根樹杈。

“杏兒,簍子給我,”他說。

黃杏兒把簍子高高地舉在頭頂,讓胡遜用一根帶鉤子的竹竿勾起來,提上去。她仰臉看著簍子,看到油綠色的葉子和金黃色的杏兒變成細碎的斑點,從簍子底的孔眼裏漏出來,懸在半空中。站在樹上的胡遜邊摘杏兒邊看著樹下這個二十歲的姑娘,恍惚覺得仿佛就在一分鍾前,她還是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

一陣凜冽的山風從嶺上掠下來,裹著一種鐵器的氣味。胡遜剛來得及從樹上跳下來,那陣風已來到跟前,急速掠過他的耳邊。胡遜感到耳朵一陣火辣辣地涼。

午後的杏樹下忽然多了幾個人。胡遜不敢確定他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麼來的;仿佛被那一陣凜冽的山風席卷而來,又仿佛是那陣風落地變成了人形。他們一共五人,圍成一個圓圈,把胡遜和黃杏兒圍在裏麵。

起霧了。藍色的薄霧像煙漸漸洇開,一股濃似一股。鳥兒鳴叫著飛遠;一隻野兔弓著脊背往嶺上竄,沒跑幾步就摔了個跟頭,四腿亂蹬。血從這倒黴的小東西臉上流出來。

黃杏兒啊地叫了一聲。她想跑過去看看那可憐的小東西,胡遜卻緊緊拽住她的手腕。“槍!”他小聲說。

他們有槍。黃杏兒剛才已經看到。一個穿藍色褂子的漢子從腰裏拔出槍,把試圖離開這不祥之地的兔子射倒了。他吹吹槍口上冒出的嫋嫋藍煙,不慌不忙把那家夥又插回腰上。

“對眼穿,大哥!”一個漢子跑過去拎起兔子。

“杏兒熟了,”槍殺兔子的漢子不理會兔子,仿佛知道自己打了個對眼穿。他蹲到地上,從棉槐簍裏拿出一個杏兒,咬一口。“甜,你們嚐嚐。”

一個臉上有道疤的漢子湊過去。“大哥,差不多了,”他說。

藍衣漢子不慌不忙把杏兒吃完,咯嘣一聲咬碎杏核,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餘下幾人互相使使眼色,兩人拿槍指住胡遜,另兩人把黃杏兒拽開,三兩下用麻繩捆了。

“你們是誰,想幹什麼?”黃杏兒剛叫出一句,嘴巴就被塞上了。

胡遜急了,拔腳就往黃杏兒身邊衝。藍衣漢子手一抬,一把短刀撕裂薄霧,涼森森地擦過胡遜的耳朵,插進樹幹裏去了。胡遜感到耳朵似乎被削掉一塊,疼痛讓他的喉嚨猛地一緊。

黃杏兒記得她被刀疤臉像扛麻袋一樣甩到肩上,攀過胡菰蒲家的那片坡地,到達念頭嶺頂,沿著背陰的一麵下到嶺底。槍殺兔子的漢子走在後麵,他嘴裏嚼著一根草。

他們很快進入一條茫茫蒼蒼的山穀。那是念頭嶺和金牛頂之間的山穀。

胡菰蒲家的夥計胡遜,耳朵被削掉一塊。疼痛先是聚集在外耳部位,接著呈反射波狀向周圍以及頭部擴展。他看著那幾人把黃杏兒扛起來,消失在藍霧深處,並聽到大概是槍殺兔子那人留給他的一句話。“回去告訴胡老爺子,過耳風要他的二十杆新槍。”

過耳風——胡遜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土匪的名字。他站在杏樹跟前,看到自己的一小片耳廓讓刀插在樹幹上,仿佛那裏長出的一塊木耳。

胡遜拔下那把插著他一小塊耳廓的刀,放在手裏提著,離開念頭嶺。從耳朵擴展開的疼痛竄向全身每個神經末梢,最後頑強地進入心髒;耳朵那裏剩下的就隻是血了。胡遜不敢用手去摸流下來的血,但知道它們一下一下滴在他的亞麻色褂子上。

從念頭嶺下來,經過一片河灘,就回到了鎮上。接近黃昏時分的風波鎮,街上飄蕩著槐花的香氣。尤其是布店所在的落日街。作為風波鎮的主街,它不負眾望地具備了一些異質——街道兩旁生長著幾棵十分罕見的紫槐,發出的香氣順風飄出幾裏遠。

作為風波鎮最富有的大戶人家,胡菰蒲家的高門闊院當然就坐落在落日街上。不僅如此,整個落日街幾乎可以說有大半條都是胡菰蒲家的。胡遜踏上落日街依次經過的包子鋪、雜貨鋪、布店、拳房,都是胡家的產業,前麵都要冠上“胡家”二字。

胡遜肩膀上染著耳朵滴下來的血,手裏提著一柄短刀,這種樣子引起落日街上所有人的注意。他顧不得回答他們好奇的詢問,一路小跑回到胡宅。胡宅是一個三進四合院:後院一排後罩房是庫房和雜間;正院是客廳、書房和胡家老小的起居室;外院一排十間倒座房,四間廚房,六間給仆人住。胡遜跑進大門。正對大門的一麵照壁上,玉雕麒麟在他疼痛的目光裏變了形。他跑進側屏門,沿著青磚甬道往二道門跑,還沒跑到二道門,碰上黃杏兒的爹老黃從門裏出來。

老黃是胡家的管家,他手裏提著一個賬本。“我的祖宗啊,你怎麼才回來,杏兒呢?”老黃問。

“唉!”胡遜沒想到頭一個就碰到老黃。他停下來,抹擦自己臉上頭上跑出來的汗。

“怎麼出這麼多汗?還有血!胡遜,你耳朵怎麼了?”老黃發現胡遜本就很白的臉越發地白,手裏還提著把刀,馬上猜到杏兒出事了。

“先別問,老黃,我得趕緊報告老爺去。”胡遜撒腿又跑。他拔腳時,扯動了連通耳朵和腳麵的一根神經,意外的疼痛使他蹦了一下。

“我看,你是不是先包紮一下?”

“不,老黃,我得趕緊去報告。他們要槍。”

“等等等等,杏兒呢?是不是出事了?你小子給我回來!”

“杏兒……被土匪擄走了。如今這年月不好,老黃。”

胡遜邊說邊嘶嘶吸著氣跑進二道門,手裏提著刀。老黃緊跟著也提著賬本跑了進去。

胡菰蒲正坐在客廳和太太說話。他們剛接到在日本留學的兒子胡謙捎來的信;他告訴他們,他將在五天左右回家。

胡遜提著刀和自己的小片耳廓跑進來,撲通摔倒在地上。胡菰蒲皺了下眉。他最見不得下人慌裏慌張的樣子。胡遜平時也算穩當,但今天這情形很讓他不滿。“怎麼了,胡遜,站起來說。”

“老爺。”胡遜已經站不起來了。他覺得全身的血都流幹了。“過耳風。他擄走了杏兒。一共五個人。”胡遜把右胳膊抬起來,他看到自己那小片耳廓已經變得有點皺巴,像是一路上被太陽曬幹了。

胡菰蒲從太師椅上站起身,拄著手杖踱到胡遜身邊。他是個五十多歲的人,由於幼時患過一場病,一條腿有點短,因此過早拄上了手杖。兩條腿長度不一使他看起來有點斜肩,但他努力挺著上身,不讓自己的背顯得駝。近些年,自從少爺胡謙東渡留學,他衰老了。

“這是什麼?”胡菰蒲凝視著刀上那片像肉的東西。“你的耳朵?過耳風幹的?”

“是的,老爺。刀法特別準。直接削掉這片肉,還插在樹幹上。”

胡菰蒲彎下腰查看刀和肉。用手摸了摸刀片,動了動那片肉。

“老爺,他要咱的二十杆新槍。”

“好刀,”胡菰蒲把手從刀片上移開,說。“你挺走運的。”他朝後做了一個手勢;太太初秋早就站起身,準備到後屋找藥箱子去了。“算了,”胡菰蒲又擺擺手製止了太太。“不頂用,他的血都快流幹了。你,”胡菰蒲叫住一個正在往客廳搬一隻花瓶的夥計,“趕緊扶他去藥店,敷點藥。”

屋裏隻剩下胡菰蒲、太太初秋,還有老黃。老黃有些顯長的臉緊擰著。

“老黃,別扯著那張長臉,好看嗎?”胡菰蒲右手拄著手杖,左手背在身後,麵對二道門裏麵的一口荷花缸。“沒出息。”接著,胡菰蒲拄著手杖走出雕花木門,走下三級台階。手杖沉穩地敲著青磚院子。他經過一棵石榴樹,來到荷花缸旁,看裏麵的幾條鯉魚。“你去,把角聲給我叫來。”

胡家在風波鎮的聲勢由來已久,可追溯到胡菰蒲的爹、祖父、老祖父、及他老祖父的祖父。據說,胡家的祖上當年拖家帶口逃難至此,白手起家,攢錢買地,買地攢錢,一輩輩置下這份家業。到胡菰蒲手裏,他繼承的家產已有半個風波鎮的規模。

相比那些祖上們,胡菰蒲似乎更為開闊一些。他一條腿略短,心智卻一點不短。他的曆代祖上隻知道買地攢錢置業,他卻還開設了一家拳房,養了幾十個家丁。

韓角聲就是胡菰蒲聘請的拳師。他是一個精通螳螂拳和梅花拳的漢子,三十多歲,沒有家室,來到風波鎮已有十個年頭了。

拳師韓角聲跟老黃一起走出拳房,看了看隔壁的布店。布店裏站著另外一名夥計,不是胡遜。剛才他聽說胡遜耳朵流著血從念頭嶺上下來,猜想出了什麼事。“聲哥,”布店夥計看到韓角聲從拳房出來,跑到店門口。“不知道我們家掌櫃的出什麼事了。”

“唔。你們家掌櫃的哪去了?”

“落雨街藥店。”布店夥計指指韓角聲的耳朵。覺得不妥,又把手收回來,指指自己的耳朵。“一小片肉沒了。”他說。

韓角聲朝落日街兩頭看了看。街東頭的河灘上沒什麼人,街西頭的風波橋上也沒什麼人。一輪夕陽正像個老人,倒背著手落到某處。風波鎮上空一股股地冒起炊煙。

出於必須的安全考慮,拳房設在胡宅旁邊。從拳房大門出來,向西走過一麵朱紅色的磚牆,韓角聲走進胡宅雕梁畫棟的大門。老黃關好門,叮囑看門的夥計多長幾隻眼睛。

老爺胡菰蒲站在二道門內的荷花缸前,仍在氣定神閑地看鯉魚。韓角聲和老黃也站到荷花缸旁邊。這時胡遜回來了。一條白布繞著他下巴和頭頂纏了幾圈,把臉擠出憂心忡忡的皺褶。

“胡遜,詳細說說經過。”老爺胡菰蒲看著鯉魚。鯉魚認識胡菰蒲,從荷花缸四麵八方聚集到他跟前,所有的頭齊刷刷朝他舉著。

胡遜抿抿嘴。他的嘴唇幹得翹起一些魚鱗似的死皮,說話時上麵和下麵的死皮不斷刮擦著,毛喇喇的不舒服。“夫人想吃杏兒,吩咐我和黃杏兒一起去念頭嶺摘。當時我在樹上,黃杏兒在樹下;我剛把棉槐簍吊上去,摘了沒幾個,就覺得一股風從嶺上刮過來。我覺得那股風挺邪的,就趕忙從樹上跳下來;這時候,過耳風他們已經在樹底下站著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來的。”胡遜又抿抿嘴,上下牙對起來,咬住一片死皮,一使勁撕了下來。立刻有一小股血甜絲絲地濕潤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