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夜裏王夫人又過來了。看那興衝衝走進來熱情大叫“林姑娘”的樣子,想來又是來遊說地產大亨之事的,然看到我昏昏暮色中倚在床上燈也不開,羅帕掩口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忙替我開亮了台燈,一迭連聲地說:“好好兒的,怎麼又病了?你這丫頭,也不知個冷熱。紫鵑走了,沒個體已人照顧,小小年紀作下個病根兒,可是玩的?”其語氣之體貼關切,仿佛是專為看我而來。
我素對王夫人敬而遠之,前兒她說過那些話後,心裏更是隱隱怨她。現在聽到她這席話,對她的疏離、怨恨之感卻立時冰釋了,隻覺一股暖流在心中湧動。我自小就沒了娘,媽媽是什麼樣子,偎在媽媽懷裏是什麼感覺,我已不記得。然而此時,卻覺得王夫人好似媽媽!果如我媽媽還在,她也是這樣吧?況且,王夫人從不喜用香水的,身上有一種人體自然的溫暖氣息,那就是媽媽的味道吧?母親,母親,多想你從天上下來,把我帶走,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奶奶把她帶走一樣,帶到那沒有寒冷、沒有痛苦的地方去!……心中百轉千回,淚水卻早已滑落下來。想到動不動在人前流淚好不羞人,又想到怕王夫人傷心,借著要撐著從床上起來,扭過頭,悄悄把淚水擦去了。
王夫人早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歎了口氣說,“你這孩子,究竟心太重。原應象探春惜春這些姐妹,粗粗笨笨豈不是好?”
“這孩子,究竟心太重”,這不就是那日王夫人和鳳姐閑坐聊天時說的麼?似乎還說到正因此不能讓寶玉老上我這兒來,怕我帶壞了他。在王夫人們眼中,我原是個這樣不堪的人。剛剛收住的淚水,又如泉水般湧了出來。心裏一片哀涼,才剛對王夫人產生的親近之意,也如火苗一般瞬間熄滅了。
又想起在單位裏,寶釵既會顯示才華,又慣藏拙裝愚,左右逢源,長袖善舞,沒有人不誇她好的,小小年紀,馬上就要做到總經理了;寶玉雖一派天真,不通人情世故,卻是性格寬厚溫和,又有才氣,也深得老總喜愛;唯我雖幹著一份自己也喜歡、也輕閑不致累著的工作,卻不得上司青眼。想當日,大觀園內填詞作詩,寶釵曰:“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寶玉雲曰:“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我曰:“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豈非應在今日?我豈是那追名逐利的庸俗之人,然與眾兄弟姐妹相比,處處落了下風,豈是內心所願?想我之所以如此,也就因為“心太重”,不會為人吧?此節不想則已,一想更是淚如雨下。
那日偶然從王夫人和鳳姐閑坐的沁芳亭背後的假山走過,不提防卻聽見“究竟心太重”的評語,心裏又羞又氣,又哪裏好意思偷聽人言語,抽抽噎噎地就回瀟湘館了。心裏一片絕望,坐在窗前隻顧流淚。瀟湘館裏,龍吟細細,鳳尾森森,這原是我最愛的景象,當時看來也了無意趣,直想追隨那娥皇女英而去。當晚寶玉來找,也不理他。他呆了半晌,“好妹妹好妹妹”喊了有千萬句,也沒給他個好臉色,最後他隻好怏怏地走了。後來細細想來,王夫人和**奶此說,究竟與寶玉何幹,方後悔那日不該那樣對待寶玉。不曾想王夫人又提起當日話頭,淚水越發止不住,瀑布似的流個不停,咳嗽卻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