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滑過去,像風,刮過就刮過了,沒有一絲痕跡。
有一回,是個夏天,大概是暑假吧,我沒上學,坐在院子的絲瓜架下編小辮。那時候村子裏的女孩子都編這個。把麥莛用水浸濕了,拿一塊塑料布齊齊整整裹起來,夾在腋下。抽一根,再抽一根。麥莛和麥莛纏繞起來,小辮越來越長,一直蜿蜒到膝蓋上。這些小辮一圈一圈圍起來,縫在一起,就做成了一隻草帽。可我們不在乎草帽。我們熱衷於編小辮的過程。我們享受這個過程。天很熱。絲瓜架上的花開得正好,擠擠挨挨,跌跌撞撞。一隻小瓜悄悄從葉子裏探出腦袋,怯生生的,淡綠色的瓜皮上生著一層薄薄的白絨毛。我忽然感到心煩意亂,站起身往外走。
中午的村莊很安靜。我在九菊家門口望了望,看不見九菊的影子。我就去馬房。晚上村子裏放電影,我想問問是什麼電影。九菊肯定知道。這種消息,九菊一向是很靈通的。馬房在村東,用玉米秸稈編了籬笆圍起來,算是院子。周圍是莊稼地。老遠,我看見國國和欣欣在院子裏玩,一個在籬笆裏,一個在籬笆外。看見我,就叫起來,九菊。他們不喊我,喊九菊。我往屋裏走,一陣牲口和莊稼的氣息呼拉一下撲上人的臉,熱烘烘的。九菊大伯從裏屋出來,滿臉汗水,說妮妮,你找九菊吧。九菊不在。我望了一眼裏屋,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九菊。國國和欣欣在院子裏喊。我朝外麵看去,一院子的陽光,蟬鳴,沒有九菊。九菊大伯站在我麵前,汗水像一條條小溪,正順著他厚實的胸肌淌下來。他的胸脯上生著一片黑黑的汗毛,打著卷,很茂盛。我轉身跑出馬房。九菊大伯在後麵喊,妮妮,我讓九菊去找你,啊。國國和欣欣一齊喊,九菊。
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九菊和九菊大伯是不是真的有過。九菊娘對九菊的仇恨,也似乎無從解釋。可是,後來,我一直記得那天。一院子的陽光,蟬鳴。中午的莊稼地蒸騰著新鮮的汁水的氣息。我沿著綠草蔓延的小道倉皇出逃,逃離熱烘烘的馬房,還有懵懂迷茫的童年歲月。
那天以後,沒來由地,和九菊真的生分起來。
其時,我年級漸長,功課也漸漸重了。我早已經搬出了香香家的小西屋。而香香,去鄰縣的一個紙箱廠做工了。小多,則到鄰村的姐姐家,幫著帶孩子。九菊娘的病又厲害了。據說常常光著身子跑到街上,嘴裏喊著九菊大伯的名字。九菊爹隻得找人把她捆在床上。九菊大伯人越發萎頓,真像一截毫無生機的老樹了。九菊似乎更忙了,裏裏外外,難得閑暇。童年的夥伴,仿佛天上的雲彩,剛才還熱熱鬧鬧的一處,風一吹,說散就都散了。
我小學畢業,考上了縣裏的中學,住宿,難得探一次家。後來,省城。京城。不知從什麼時候,那個村子,村子裏的人和事,離我越來越遠了。隻聽說,九菊很早就定了親,嫁人,男方在很遠的一個村子,老,而且,盲。九菊的美麗,男人是注定終生都無法看到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九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