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九菊其實在家排行老大。我一直不明白她爹娘為什麼非要把她喊作九菊。

那時候,九菊和我家是鄰居。房子挨著房子,連成一片。到了秋天,玉米棒子鋪天蓋地,金黃耀眼,好像就要燃燒起來了。九菊坐在滿眼的金黃裏,劈哩啪啦地撚玉米。一邊撚,一邊拿眼睛找著滿房子亂跑的國國。國國是九菊弟弟,剛會走路。我湊過去,說九菊,晚上看電影去。九菊想了想,說不去,還有活哩。這時候國國哇的一聲哭起來,九菊娘的罵就從院子裏呼啦啦飛上樹梢,在風裏蕩來蕩去。九菊,想摔死你兄弟呀。我嚇得一吐舌頭,跑了。

九菊娘人胖,矮,像村頭場地上的碌碡。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九菊爹說的。九菊爹說這話的時候剛剛跟九菊娘吵完嘴,一邊倒背著手往外走,一邊嘴裏嘟嘟囔囔地罵,個碌碡。九菊爹臉上的表情很強烈,嗓門卻很低,我是從他的口型上來判斷他罵的內容的。九菊爹生得瘦,而且幹枯,和九菊娘站在一起形成鮮明對比。九菊爹怕九菊娘,這一點,莊上的人都知道。沒事的時候,人們跟九菊爹開玩笑,說還是老槐叔福氣,夜夜有個厚墊子。九菊爹叫老槐,這時候就眯眯笑著,一點也不惱,仿佛還很受用的樣子。如果恰巧九菊娘走過來,大家就更來勁了,一遞一聲地喊。通常是一個人喊,眾人附和。老槐叔——厚墊子。老槐叔——厚墊子。九菊娘就狠狠地吐一口唾沫,罵道,不是人養的。九菊爹覷著老婆的臉色,一迭聲地說地裏的草都長瘋了,我得去看看。就撤著腳跑了。假如過來的是九菊,人們就不說話了,隻是盯著九菊看。九菊背著一隻草筐,覺出街上的空氣不尋常,就更低了頭,飛快地往家走。

九菊十歲。也許是十一歲。已經很有幾分樣子了。

我第一次發現九菊的不平常是一個夏天的傍晚。那天,我和香香幾個人玩跳格子,老遠看見九菊跑過來,追著前麵的一頭豬崽。九菊的胸脯像兩隻活潑的鴿子,在背心裏不安分地跳來跳去。夕陽把緋紅的霞光潑下來,奔跑的九菊就慢慢融化在鄉村的黃昏裏了。後來我老是想起這個場景,想起九菊在晚霞裏奔跑的樣子。晚上回家以後,等娘睡著了,我偷偷起來,仔細察看了自己的胸脯。它們平坦,空曠,毫無起色。我很失望,心裏對九菊起了薄薄的嫉妒。

九菊總是忙,有做不完的事。做飯,縫補漿洗,喂雞鴨豬羊,帶弟妹——國國以後,九菊娘又生了個閨女,叫欣欣。九菊的活計基本上在家裏。地裏的莊稼活兒,有九菊爹和九菊大伯,自然用不著她。九菊大伯是光棍,一輩子沒娶,跟著弟弟一家過。九菊大伯很能幹,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人又節儉,很多事情,倒是做哥哥的替弟弟當著家。隻是礙著弟弟的戶主身份,哥哥在家裏就有了幾分屈抑。比如,春耕的時候,哥哥在飯桌上說,今年南坡的棉花地裏點上幾壟甜瓜吧,孩子們都愛吃——省得買了。弟弟咬著筷子想一回,說算了,還是種高粱,高粱米煮飯,高粱穗子紮笤帚。做哥哥的就不吭聲了,悶頭喝粥。

九菊娘是不做家務的。九菊娘身體不好,據說是虛病。虛病的意思就是不是實病。頭痛,感冒,發燒,這些都是有名字的。我們這個地方,把叫不上名字的莫名其妙的病叫做虛病。虛病,大都跟神靈鬼怪有關。九菊娘的病,據說是有一回夜裏回家晚了,正好是一個農曆十五——按照民間的說法,農曆初一、十五,人間都不大幹淨的——結果帶上災了。回來就鬧了一夜,又唱又跳,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把一家人嚇得要死。後來就請了神符,掛在堂屋的牆上。九菊娘從此就有了事做,要麼閉眼歪在炕上,要麼跪在地上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