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那年秋天的下午,可雯終於撥了那個號碼。聽到第一聲振鈴時,她緊張地想,若響三下沒有人接就放棄。可直到響第五下,可雯才開始猶豫。當第六下響起後,她聽到一個桂林口音濃重的男聲,隨著空洞的電波急速地穿擊到她的耳膜:請悶嘿兵果?(請問哪位?)——粵語。我是可雯--她的桂林話從胸腔裏跳出來,她想象著那些詞句象一把短小的飛梭,擊中了他的喉嚨,讓他在那頭悶出一節長長的啞聲。你在哪裏?在可雯的屏息間,他問。桂林話,跟她的一樣,有些走調了。我在香港,正要去機場,傍晚飛上海。知道你在香港--我馬上去機場,他在那邊打斷她。不用了,不用,真不用,謝謝了--可雯的聲音高起來,帶上了哭腔。要的,你在出發大堂的大看板下等我。我立刻過去,不見不散。他的急切打動了可雯,她報出了自己的航班機號和起飛時間。

當可雯拖著行李箱,在機場出發大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時,她看到巨大的液晶航班信息看板上,紅色字碼在頻繁的移轉中有如火焰迸起。她想起了什麼,停下一步,抬手取下那副純銀的長墜耳環,小心擱到兜裏。在視女性不戴耳環為有失禮節的美國,可雯早已習慣了在出門上班時將雙耳用耳環裝飾好。她順手又將頭頂的發卡扯下,任及腰的長發披散而下,覆滿她細瘦的背。她來不及抹去嘴上的唇膏和眼影了,也未及換下身上那條風格正式的藏青裙裝,步履就有些猶豫起來。

這時,可雯看到他微笑著從看板下朝她走來。很遠,但她立刻讀出了那笑裏深深的、棕色的憂鬱。他朝她揚著手。可雯見到看板上那些火焰在他身後高竄而起,將他身上那件淺色的短袖衫映得通紅。可雯拖著行李,退到看板旁邊不礙人行走的大柱下立定,等著那抹火焰席卷而來,在她的眼前炸出火光。

你一點點都沒有變,還是美豔如昔!他伸過手來,笑得非常由衷,好像他們之間,從來不曾有過那些淚水。可雯握住他的手,很溫軟。她想起他的掌心過去是有些堅硬的,還不時脫些皮,會劃痛她的。她的手落在那溫軟裏,她沒有對他說同樣的話。可雯看到他的皮膚有些深了,帶著美國人喜歡的巧克力色。頭發剪得很短,鬢腳修得非常齊整,身上是一件極淺淡的灰藍色T恤,質地精良,一看就是一絲不苟地漿洗熨燙過的;下身是一條沙白色精棉質地的西褲,腰裏的皮帶和腳上的鞋子都是真皮自然磨出的暗亮。他的臉色比過去亮了,眼睛裏的光沉下去,整個人看上去幹淨儒雅,一派對外部世界沒有脾氣的樣子。可雯有些回不過神來,說,真沒想到,你如今做了香港人了。他笑起來,說,八年前早又做回大陸人了嘛,嗬嗬。他走近來,攬過她的肩,攬得親密卻不親昵,很得體。她下意識地輕轉了一下肩,他立刻敏感地鬆脫了手,去接她手裏的拉杆,說,我們到咖啡廳裏坐會兒?真的那麼急著要走嗎?可雯看看表,說,恐怕來不及了。他們就站在柱子旁說起話來。

他告訴她,他九二年拿到博士學位後,曾想過找她的。可雯一笑,說,那怎麼又沒找呢?無從找起,他說。可雯抬抬眉。那時她在德州奧斯汀,那個比南寧更為酷熱溽濕的城市。大概是看出可雯的不自然,他很快就打住,說,你應該成個家的。可雯想,他是看到了她空空的無名指,就下意識地縮縮手。那時她剛認識明飛。他體貼地微笑,接著告訴她,他在九三年和在伯克利認識的香港女孩雪莉結婚後,回到香港接替了雪莉家裏的建材事業。雪莉是家中獨女,父母送她去哈斯商學院讀MBA,就是要她畢業後回去接班的。如今她事業做得很大,大陸經濟在起飛,大興土木,多少基建項目在上,建材市場前途無量。雪莉在廣東雲浮、佛山、南海等地開了大大小小十幾家建材生產廠,獨資,合資的都有,公司前兩年還在香港上了市。可雯安靜地聽他說到這兒,問他能不能看一下他太太的照片。他從後褲袋裏掏出一個鱷魚皮質的錢夾。這個掏後褲袋的麻利動作,讓可雯想到他到底是在美國待過的,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