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從鶴頂回來,我一路都在撫弄那隻傷了翅膀的鳥。杜老槍搖櫓,吱吱呀呀地響,把水翻到船後去。他邊搖邊唱,調門揚起來,天就黃昏了。那鳥不怕船聲和水響,怕杜老槍怪異的歌聲,在我手掌心裏亂跳,要不是我在它腿上係了一根線,翅膀壞了它也會飛走的。

我跟杜老槍說:“別唱了,鳥要嚇死了。”

“哪有搖船不唱歌的。嚇死了明天再給你打一隻。”

聲音更大了。今天他高興,打了四隻野雞、三隻野鴨,還有這隻傷了翅膀的鳥。我說叫翠鳥,圖畫書上就是這麼說的,他說叫柴咶咶。柴咶咶,多難聽的名字,比麻雀還難聽,我不信。有過路的船和我們打招呼,扯著嗓門喊老槍,老槍也伸長脖子跟人家對喊。有的船上已經亮起了燈,搖搖晃晃的光亮把水麵照黑了。到了,杜老槍說,收起了兩隻櫓。我聽到石碼頭上夜晚嘈雜起來的說話聲。

母親站在石碼頭的第一個台階上,背後是我們家飯店敞開的大門,燈光雪白,很多人在燈光裏走動。

“怎麼現在才回來?”母親說,“要把人急死了。”

“木魚要柴咶咶,打了半天才打到,”杜老槍說,把裝著獵物的口袋扔到石碼頭的台階上。“今天運氣不錯,一堆,夠那幫狗日的吃幾頓的。”

我捧著小鳥上岸時,被母親罵了一句:“多大了,還玩這個。”

杜老槍拎著口袋進了我們家,他要把獵物賣給我父母。幾年了,他一直給我們家飯店提供這樣的野味。有幾個船老大對野雞野鴨什麼的特別有興趣,每次經過石碼頭都要吃上兩隻。杜老槍說的那幫狗日的就是這些船老大。這幫狗日的整天在運河上跑來跑去,兜裏有的是錢。他們常常三五個聚在一起,在我們家飯店裏劃拳喝酒,一身的江湖氣,什麼好吃吃什麼。酒足飯飽之後,就拍拍肚皮去了花街,一個個歪歪扭扭地去找老相好的小燈籠。花街的很多門樓底下,夜晚會掛起小紅燈籠,掛燈籠的那些女人躲在房間裏,正用一個好身子等待那些來摘燈籠的男人。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無所謂,錢隻認人。

父親把獵物稱了稱,按老價錢算了帳,九十六塊錢。父親對母親說:“給老槍一百。”

杜老槍說:“不能老這樣,給九十。我就要九十。”

父親看見了我手上的小鳥,說:“那不行,還有這隻柴咶咶,一百還不夠哪。再加十塊。”

“不行不行,那就一百好了,”杜老槍用空袋子把槍裹起來。“柴咶咶是給木魚玩的,他跟了我一天。”

“是翠鳥!”我說。

“好,翠鳥。就翠鳥。”

杜老槍嗬嗬地笑,收下錢要回家。父親說,別回了,讓木魚去跟袖袖說一聲,今晚在這喝酒,咱哥倆好些日子沒正兒八經喝兩盅了。杜老槍謙讓了半天,最後打算留下來。他說是啊,有兩個月了,好,喝。他把長槍放下,洗了手要坐下,袖袖就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了。

袖袖是杜老槍的女兒,都說是我們花街的人尖子,長得好。那些過往的船老大們,見過袖袖的都說,這丫頭,像根蔥似的,隻有咱們運河水裏才能泡出來的蔥。他們說起袖袖時,嘴角像吃了紅燒肉一樣,亮亮的一片口水。

“爸,”袖袖說,緊張得胸脯鼓鼓的。“有三個公安局的來咱家了,讓你快回去。”

“找我?”杜老槍覺得莫名其妙,抓了半天的腦袋,才說,“可能是為這杆槍來的。”他對我父親說,“這槍先放你們家,我去看看。”他和袖袖剛出門,又轉回頭。“不行,我還是扛走,萬一連累了你們就不好辦了。你把酒留著,我回家看看,一準回來再喝。”

他把槍扛走了。我和父親把他送出門,發現杜老槍和袖袖沒有直接回花街,而是拐向石碼頭西邊的灌木裏。那裏長了一叢叢深稠的紫穗槐。

“他是去藏槍,”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