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第一部大結局)(1 / 3)

是誰在呼喚我呢?

是來自於心靈的深處,還是來自於地獄?

聲音似乎是從前麵的山坡上飄下來的,我踩著鬆軟的泥土,一步步上了山坡。原來是一座果園,正值金秋,紅彤彤的蘋果在枝頭葉間閃閃發亮,像小姑娘一樣可愛,一群人正站在凳子上、踩在梯子上、攀爬在枝杈上采摘蘋果。這時節的蘋果又脆又甜,我也忍不住想摘一個,卻隻摘到了一手霧水。

隻聽樹上的一個男人說:“老疙瘩,給爸進屋舀瓢水喝。”

我小的時候也被父母稱作老疙瘩,我忍不住要為這中年男人去舀水了,一座石頭壘砌的小房子就在前麵,隻聽房前一垛柴草垛上躺著的男孩答道:“吃個蘋果吧。”

這兔崽子,人家都在幹活,他卻躲在那裏偷懶,我剛要罵出聲來,突然間一個激靈,這聲音多麼地熟悉,這些人多麼地熟悉,這裏的一切多麼地熟悉!這不是我童年的家嗎?那隨著樹枝搖晃的父親,站在凳子上的母親,爬在梯子上努力地夠著蘋果的姐姐們;那個拱在柴草堆裏豬一樣懶惰的男孩,不正是我自己嗎?

我恍然如夢,又想將自己的身體融進那男孩的身體裏,又想投入父親母親的懷抱,拉著姐姐們的手,和她們一起采摘蘋果。可是任我千般呼喚,她們卻不理睬我,我伸出手去拉她們,隻拉到了一手霧水。莫非她們和這樹上的蘋果一樣,都是霧做的?

一陣風吹來,將她們如霧一般吹散,我隨風追去。這霧竟然沉得很,我施展不出法力,隨風奔跑了一陣,不見了父母和姐姐們,卻置身在一家小酒館中,有倆個醃臢的男人在角落裏的一張方桌上飲酒,其中有一個人還好像是位道士。如今我對這種人已經不感興趣,正要轉身離開,聽見那道士說道:“這有何難,我這裏有個枕頭,拿到裏屋去睡上一覺,不要說是一個老婆,隻怕是大紅燈籠高高掛,妻妾成群也不可知啊!”隻見那另一個人抱著青花瓷枕,眼睛裏閃著狡黠的目光,搖搖晃晃的奔後廚走去。我心裏又是一驚,這不正是十幾年前邯鄲道上那個潦倒落魄的我嗎?

我正在為我當年的所作所為羞恥,卻在目光一瞥中,發現那道士的眼中竟然有著和我一樣狡黠的目光,我忍不住壯膽走了過去,驚奇地發現,那道士的酒杯中,我昔年抱著大鵝佯醉的身形正推開酒館的後門,蹣跚而去,隨後一個人出現在呂翁麵前,肥頭大耳,吊兒郎當,搖著把破舊的芭蕉扇。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股涼意從心底升起,不過冥冥中感覺,似乎有一場好戲正在上演。

隻聽呂翁說:“就這個男人了,你看怎麼樣?”

漢鍾離一臉的晦氣和煩惱:“難道就找不到個再好一點的嗎?”

呂翁道:“好人家的兒女誰會跟你悟道修仙去?再說了,你女兒被下了詛咒,幾十年的壽命,和她在一起也修不成正果,升不了天庭,到頭來隻是一個妖身,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

漢鍾離道:“我隻是可憐我的女兒!一朵漂漂亮亮的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呂翁哼了聲,不耐煩地說:“你空有一副皮囊,色膽包天,卻敢做而不敢為,當年若不是因為你偷偷地把你那婆娘帶進你那破窩,被天庭的執事官發現,也不會有今天的苦難。東窗事發後,你自己脫身事外還不知足,竟連你那孽種也要保全,難道天規是你們家訂的,約束不了你嗎?天帝就是再善良也是有脾氣的,現如今有這麼個無賴給你女兒禍害已經夠慶幸的了,你還奢求什麼?難道要大聖大賢得道高僧再度你女兒一程嗎?你就不怕天帝震怒,將你們一家都打入煉獄裏重新修煉?”

漢鍾離連連點頭,惶恐的說:“老弟說得是,這無賴在世間如草芥,到天上也是一文不值,命中並無前程,前生後世都無顯貴,天生的賤命,你就度了他去吧,留在身邊先做個使喚的童子,想天庭不會查他的底細。閻王那裏我已經跑得熟了,回頭將他的名字勾去,也省著小鬼們日後張羅他投胎的事宜。”

呂翁點點頭:“這還差不多,有肉吃就不要嫌肥,這小夥子我看著不錯,正是那種自以為聰明其實蠢笨到家的人,有機會你再為他種下姻緣,虧不了你女兒的。唉!現在我倒有些可憐這小子了,瞧他把我的寶貝摔破了還在那裏摟呢,我得趕緊過去瞧瞧,不要被土地老順手給牽了去。”

漢鍾離坐在那裏不住地長籲短歎,咳聲歎氣,將剩下的半杯酒喝光後,從衣兜裏摸出幾張皺抽抽的紙錢放在桌上,落水狗似地也離開了酒館。

我錯愕地站在那裏,沒有人理我。酒館已經消失,霧氣又開始在空中彌漫,我深一腳淺一腳漫無目的的走著,想大聲呼喊,驅走心中的壓抑,可是幹張著嘴卻罵不出聲來。

四周靜悄悄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靜得出奇,靜得讓人心慌,就像一個人手腳被捆著眼睛給蒙著扔進了一間空蕩蕩的大屋子裏,看不到一絲光亮,看不出周遭的境況,屋子靜得連心跳聲都以為是有人走來。怎麼來人還不走過來?怎麼來人就是在那裏走動?如果嘴再給堵住,人就會憋瘋。

我終於忍耐不住罵起了娘,想起誰罵誰,反正沒有一個好東西。正當我罵得痛快淋漓的時候,從遠處傳來一絲細細的哭聲,似我先前在馬車裏聽到的聲音,居然沒有被我的罵聲淹沒。

哭聲斷斷續續,若有若無,時而很遙遠,時而仿佛就在耳邊,可是當你想要循聲找尋時,那清晰得鑽入你耳鼓的聲音忽然間又不見了。

難道真的是鬼在哭?在這暗夜中、迷霧裏、有個寂寞的小鬼在跟你捉迷藏?今天晚上我所見到的一切已經夠讓我驚奇的了,我已然身心疲憊,那小鬼既然不願意出來,我又何必自尋煩惱?總之不會有好事。

我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控製住心跳的節奏,令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

世間男女的愛,不也是由月老拴的紅線嗎?難道月老拴的線就對嗎?管他豬也罷,狗也罷,隻要小兩口過得恩愛美滿,誰又去管媒婆的好歹呢?無論我與岩紅之間的愛情是否是他們刻意安排的,至少岩紅對我是真心的,我對岩紅也是真心的,我們間的愛情像我們身體裏流淌的血液一樣,並沒有摻雜水分。我能擁有她,細想起來,確是我一生中最最幸福最最幸運的事,沒有來世又如何?我本就未曾期待過來世,今生已經活得夠豐富多彩的了,我已經滿足。人也好,妖也好,精靈鬼怪也好,至少生命是存在的。隻要生命存在,我想我這一輩子永遠也不會離開岩紅了。

夜這樣深,霧這樣濃,我竟將她一個人丟在了車裏!今夜如此的不平靜,會不會有什麼妖魔鬼怪伺機在暗中窺探她、傷害她?我怎麼能這麼粗心大意呢!我忽然發現,我竟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關心她,想要見到她。隨後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又發現一件事,我迷路了,根本不清楚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在這沉沉的霧中,我即飛不起來,聲音也傳不出去,奇怪剛才我怎麼會聽到哭聲而見不到人?

正當我想起那個哭泣的人時,我忽然看見了她,就在我身旁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有個大女孩坐在石頭上,手捂著臉,頭埋在兩膝上,哽咽地哭啼著,看起來傷心極了。

一個始終震撼著我的心靈、慈祥而又柔和的聲音響起:“小姑娘,你為什麼在這裏哭啊?”是樊夫人!正滿眼愛憐地看著那個女孩,輕撫著她的頭發。女孩將頭抬起來,我驚訝地發現,這一肚子委屈的女孩居然是秋岩紅!

我剛想上前問她,怎麼不在車廂裏睡覺,跑到這裏鬼哭什麼?隻是因為我一個人溜出來不理她了嗎?那也怪不著我啊,是你一腳把我踹出去的,不信有屁股為證。可是我伸出去拉她的手突然又在半空中停住了,這女孩子不是秋岩紅!

這女孩子同岩紅長得極其相像,完全是從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隻是她比秋岩紅要小很多,像是她的妹妹,或者是十年前的她。

一切都是舊事,難道今晚冥冥中有位神仙要讓我看到發生在我身上,而我卻一無所知的事情?

誰能揭開這神秘的麵紗?我的心中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隻見小岩紅止住了哭啼,淚水洗過的眼睛閃閃發亮:“我想我的媽媽。”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媽,我已聽得厭倦,可是接下來的話卻讓我驚訝:“爺爺說媽媽是個壞女人,我是壞女人生的,也是個壞女孩,活該在這世界上流浪一輩子,不會有人疼,不會有人愛。”

樊夫人搖搖頭,溫柔的說:“不,你母親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你也是個好女孩。”

小岩紅說:“可是爺爺為什麼不讓我去找媽媽?我們總是不停地走,不管我怎樣哀求,他都不肯讓我在任何一個我喜歡的地方停留下來。白天我們要在街頭賣藝,晚上還要繼續趕路,我的腳都腫了,已經快走不動了!”

樊夫人的眼圈有些發紅:“你若是走得累了,可以到你爺爺的木箱裏去,他會背著你走的。”

小岩紅倔強地道:“我不要總住在木箱裏,我要一個家,我要爸爸和媽媽,我不要像小猴子一樣被人關在籠子裏。”她伸出手,一雙紅腫的手:“我每天要翻很多跟頭,要在梯子上爬來爬去,今天有位好心的姐姐給了我一雙手套,爺爺卻把它扔掉了,還用板子打我的手。他說我越來越懶,不聽他的話了。他說我若是不吃苦受累,在天上的父母就會吃苦受累,我在這世間所遭受的苦難都是為了減輕父母所犯的罪過。可是我的爸爸媽媽到底在哪裏呀?他們為什麼不來找他們的女兒?他們不要小岩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