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愛的杉穀義人先生:
您能花費那麼多寶貴的時間,耐著性子讀完我那封斷斷續續寫了二個月、為了省錢作為包裹寄出的長信,並且給了我那麼多的鼓勵和肯定,使我感動而歉疚。
讓我感慨萬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華戰爭期間在平度城駐守的日軍指揮官杉穀,竟是您的父親。為此您代表已經過世的父親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鄉人民謝罪,您正視曆史的態度、敢於承擔的精神,使我們深深地受到了感動。按說,您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戰爭期間您與母親所過的提心吊膽的生活以及在戰爭之後所過的饑寒交迫的生活。其實,您的父親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如果沒有戰爭,如您所說,他將是一位前途遠大的外科醫生,戰爭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個救人的人變為一個殺人的人。
我將您的信讀給我的姑姑、我的父親和我們這裏許多經曆過那場戰爭的人聽了。聽罷信後他們都眼含淚水感歎不已。您父親駐守平度城時,您才是一個四、五歲的少年,您父親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沒有理由讓您承擔,但是您承擔了,您勇敢地把父輩的罪惡扛在自己的肩上,並願意以自己的努力來贖父輩的罪,您的這種擔當精神雖然讓我們感到心疼,但我們知道這種精神非常可貴,當今這個世界最欠缺的就是這種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曆史、反省自我,人類就可以避免許許多多的愚蠢行為。
我姑姑、我父親和我的鄉親們,都熱烈地歡迎您再到高密東北鄉做客。我姑姑說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參觀訪問。我姑姑還悄悄地對我說,她對令尊沒有什麼壞印象。侵華日軍軍官中,確有許多如中國電影中所表現的那種窮凶極惡、粗暴野蠻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種文質彬彬、禮貌待人的。我姑姑對令尊的評價是:一個壞人群裏的不太壞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經住了一個多月,期間,做了一些社會調查,為寫作那部以姑姑為素材的話劇做準備。同時,我應您的要求,繼續以寫信的方式,將姑姑的故事告訴您,遵您之囑,我也盡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經曆過的一些事情,順便寫到了信裏。
我姑姑、我父親讓我代他們向您及您的家人問好!
高密東北鄉人歡迎您!
蝌蚪
二OO三年七月於高密
*一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結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學同學。王仁美與我一樣,也有兩條仙鶴般的長腿。我看到她那兩條長腿心就怦怦亂跳。十八歲的時候,我去挑水,與她相逢井台。她的桶掉到井裏,正轉圈發急。我跪在井台上,幫她撈桶。那天我的運氣很好,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撈上來了。她讚歎道:嘿,小跑,你真是個撈桶專家!她那時在小學當代課老師,教體育。她個子很高,脖子細長,腦袋較小,腦後梳著兩根小辮。王仁美,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她說什麼事啊?我說:王膽跟陳鼻好了,你知道嗎?她怔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著說:小跑,你純粹是胡說,王膽,那麼個小人兒,陳鼻,大洋馬似的,他們兩個,怎麼好?然後她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滿臉通紅,笑彎了腰。我鄭重其事地說:我不騙你,騙你我就是狗!我親眼看到了。你看到什麼了?王仁美問。我低聲說: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啊——昨天晚上,我從記工屋裏出來,路過打穀場邊那個麥秸垛時,聽到垛後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側耳一聽,原來是陳鼻和王膽在說親蜜話呢。我聽到王膽說:陳鼻哥哥你放心,我雖然個頭小,但身上什麼都不缺,我一定為你生個大兒子——王仁美又彎腰大笑起來——我說:你還聽不聽了?她說:聽啊,快說,後來呢?後來他們幹什麼了?我說:後來他們好像親嘴了——胡說,王仁美道:怎麼親?我說:難道我還騙你不成?怎麼親?當然有辦法親!陳鼻將王膽抱在懷裏,像抱著個小孩子一樣,想怎麼親就怎麼親唄!王仁美臉又紅了,她說:小跑,你是個大流氓!陳鼻也是大流氓!我說:王仁美,連陳鼻和王膽都談戀愛了,咱倆能不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問,為什麼要跟我交朋友?我說:你有兩條長腿,我也有兩條長腿。我姑姑說,如果咱倆結婚,生個小孩肯定也有兩條長腿。咱們可以把咱們長腿的孩子培養成世界冠軍。王仁美笑著說:你姑姑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負責結紮,還負責說媒!——王仁美挑著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扁擔顫悠悠,兩隻水桶上下跳動,好像要飛起來似的。後來我當兵離開了家鄉。幾年後,聽說她與肖下唇定了婚。肖下唇在農業中學代課,教語文。他寫了一篇散文《煤的讚歌》,發表在大眾日報副刊上,在我們東北鄉引起很大轟動。聽到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們這些吃過煤的沒寫出《煤的讚歌》,肖下唇沒吃煤卻寫出了《煤的讚歌》,看來王仁美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
肖下唇考上大學後,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掛一千頭的鞭炮,並花錢請了電影隊,在小學操場上掛起銀幕,連放三晚電影。氣焰囂張,不可一世。
那時,我剛參加‘對越自衛還擊戰’回來,立了一個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職軍官。來說媒的很多。姑姑說:小跑,我給你介紹個好姑娘,保你滿意。母親問:是誰?姑姑說:我徒弟小獅子啊!母親說:那個嫚有30多歲了吧?姑姑說:正30。母親說:小跑才26啊。姑姑說:大點好,大點知道疼人。我說:小獅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幾年了,我不能奪朋友所愛。姑姑說:王肝?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小獅子嫁給誰也不會嫁給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著腰、拄著棍子到醫院鬧事,敗壞我的名譽,這都多少年了?他從我這裏榨取的“營養費”少說也有八百元了。母親說:這個王腳,是有點裝。姑姑怒道:豈止是有點裝,完全是裝。從我這裏榨了錢,就跑到集上去吃燒肉喝燒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筆直,滿集亂竄。你說我這輩子怎麼盡碰上這麼些無賴?還有肖上唇那個雜種,“文化大革命”時,差點把我整死,現在竟像老太爺似的,搖著芭蕉扇在家享清福。聽說他兒子考上了大學?老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現在呢?好人無好報,壞蛋享清福!母親說:報應還是有的,隻是沒到時候。姑姑說:還要到什麼時候?我的頭都白了!
姑姑走後,母親感歎道:你姑姑這一輩子也真是不順。我問:聽說楊林後來又來找過姑姑?母親說:聽你姑說,那人是又來過。聽說已經當了地區的專員,坐著轎車來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說願意娶她,彌補“文革”中的過失。你姑姑一口回絕了。
正當我們為姑姑的事感歎唏噓時,王仁美一步闖了進來。她對我母親說:大嬸,聽說小跑在打破天地說媳婦,您看我怎麼樣?閨女,你不是有主了嗎?我母親問。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學就休妻,這不陳世美嗎?母親憤憤地說。大嬸,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說,考上個大學,有什麼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電影,太張狂了。還是小跑好,提了軍官,還是不哼不哈。一回鄉就下地幹活。閨女,俺家跑兒配不上你啊。母親說。大嬸,這事你說了不算,得問小跑。小跑,我給你當老婆,生世界冠軍,你要不要?要!我盯著她的腿說。
*二
婚禮早晨,陰氣森森。烏雲密布,雷聲滾滾。雷聲過後,大雨傾盆。
母親念叨:這個袁腮,說是為你挑了個黃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點多鍾,王仁美在她的兩個堂妹陪同下,冒著大雨來到我家。她們都穿著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裏用塑料薄膜支起一個棚子,裏邊臨時盤了一個灶,我蹲在灶前,拉著風箱燒開水。堂弟五官出語無狀,說:‘自衛反擊戰’的英雄,新娘子都進門了,你怎麼還蹲在這裏燒水?我說:那你來替我燒。他說: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這可是個技術活兒。母親站在門口喊:五官,別耍嘴了,快放。五官從懷裏摸出一掛早就用塑料紙蒙好的鞭炮,點著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著,在大雨當中,擎著一把傘,側著身子放。硝煙在雨中散不開,團團包圍著他。看熱鬧的孩子,一個個都像落湯雞似的,拍著巴掌,跺著腳喊:五官五官,滿頭青煙——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麼詞兒!我母親說。
按說新娘子進院後,應該一言不發,穿過堂屋,進入洞房,騙腿上炕,號稱“坐床”。但王仁美一進院就站在那兒,看著五官表演。硝煙把五官熏得滿臉烏黑,像剛從鍋灶裏鑽出來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兩位充當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雙高跟塑料鞋,個子顯得更高,好像一棵樹。五官上下打量著她說:嫂子,要想跟你親個嘴,必須踏著梯子!——五官,你給我閉嘴!我母親大喊!王仁美說:五官,你這個傻瓜!連王膽和陳鼻親嘴都不用踏梯子呢——聽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裏與小叔子調笑,嬸子大娘們一個個交頭接耳。我提著煤鏟子從棚子裏鑽出來。孩子們拍手跺腳:英雄出來了!英雄出來了!
我穿著新軍裝,戴著三等功獎章,滿臉煤灰,手提煤鏟,不倫不類。王美人笑彎了腰。我心中亂糟糟,哭笑不得。這個王仁美,好像神經出了一點問題。母親大喊:快把她弄到屋裏來啊!我連諷帶刺地說:夫人,請入洞房吧!王仁美說:屋子裏憋悶,外邊涼快。孩子們拍手跺腳: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門口,往胡同裏一撒。孩子們一窩蜂撲出去,在泥水中爭搶。我攥住王人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裏拖。房門太矮,碰了她的額頭,咕咚一聲響,她大喊:哎呦,俺的娘唻,碰破俺的頭了!嬸子大娘們笑得前仰後合。
屋子很小,進來這麼多人,簡直連腚都調不開。她們三個脫下雨衣,水淋淋的,無處懸掛,隻好掛在門框上。地麵本來就潮濕,每個人的腳上都帶進來泥巴,水,攪拌調和,一塌糊塗。房子小,炕長不足兩米,炕頭上摞著王仁美娘家送來的四條新被子,兩條新褥子,兩條毛毯,兩個枕頭,幾乎頂著紙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個親娘,這哪裏是炕,分明是個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搗著地麵說:就是火鏊子,你也給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個腚燙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陣大笑,低聲對我說:小跑,你娘還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燙熟了,怎麼生世界冠軍呢?
我幾乎要氣暈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發作,伸手試試炕席,確實燙。因為家裏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嬸子大娘都要來吃飯,所以堂屋裏那兩個鍋灶一直在燒火,蒸饅頭炒菜煮麵條,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從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條被子,折疊成方形,摁在牆角,說:夫人,請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說:小跑,你真逗,一口一個夫人叫著,你還是按咱這地方的習慣,叫我媳婦,或是像從前一樣,叫我仁美。我無話可說,娶回來這樣一個癡巴老婆我還能說什麼?她根本聽不出來,我叫她夫人,是在諷刺她,是在發泄我對她的不滿。好吧,媳婦,仁美,請上炕。我在她那兩個堂妹的幫助下,脫下她的鞋子,剝下那兩隻濕漉漉的尼龍襪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來,腦袋頂著紙天棚。在如此狹窄低矮的地方,她顯得更高了,那兩條鶴腿,幾乎沒有腿肚子。她的腳也不小,幾乎與我的腳媲美。她就這麼赤著兩隻腳,在那不足兩平方米的小炕上轉圈。本來伴娘也應該陪新娘坐床,但一個王仁美就滿了炕,她那兩個堂妹隻好一個站在牆角,一個坐在炕沿上。好像為了顯示個頭似的,她踮起腳尖,讓頭頂頂著紙天棚。這似乎是個好玩的遊戲,她踮著腳在炕上轉圈,跳躍,腦袋頂得紙天棚“嘭嘭”響。母親手扶著門框,探頭進來,說:媳婦,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裏睡覺呢?她嘻嘻一笑,說: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時,姑姑過來吃飯。一進大門就喊:姑奶奶駕到!怎麼連個迎接的都沒有?
我們慌忙跑出來迎接。母親說:下這麼大的雨,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她擎著一把油紙傘,挽著褲腿子,赤著腳,鞋子在胳肢窩裏夾著。
別說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來啊!姑姑說,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結婚,我能不來嗎?
我說,姑姑,我算什麼英雄?我是火頭軍,做飯的,連個敵人的影子都沒見著呢。
火頭軍也很重要,人是鐵,飯是鋼,當兵的吃不飽飯,怎能衝鋒陷陣呢?姑姑說,快弄點飯我吃,吃了飯我還要趕回去,河裏漲水了,待會淹沒了橋,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裏歇兩天,母親說,好久沒聽你拉呱了,今晚上聽你好好拉拉。
姑姑說,那可不行,明天縣政協開會呢。
跑兒,你知道嗎?母親說,你姑姑升官了,政協裏當上常委啦。
這算什麼官?姑姑說,臭杞擺碟——湊樣數呢。
姑姑進了西屋,眾親屬一片忙亂。坐在炕上的,弓著腰往炕下擠,想給姑姑讓位。姑姑說:都坐在原地兒別動,我吃口飯就走。
母親吩咐我姐姐趕快給姑姑端飯。姑姑掀起鍋蓋,抓出一個餑餑。餑餑燙手,顛來倒去,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音。將餑餑掰開,夾上幾筷子粉蒸肉,捏合後,咬了一大口,嗚嗚嚕嚕地說,就這樣,別端碟子端碗的了,這樣吃才香,我自打幹上了這一行就沒正兒八經地坐著吃過幾頓飯。
一邊吃著,一邊說,讓我看看你們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熱,坐在窗台上,借著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書,一邊看一邊笑。
姑姑來了!我說。
王仁美一個蹦兒就跳到了炕下,抓著姑姑一隻手,說: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來了。
找我啥事?姑姑問。
王仁美壓低了嗓門,說:聽說您那兒有一種藥,吃了能生雙胞胎?
姑姑臉一拉,道:你聽誰說的?
王膽說的。
純屬造謠!——姑姑被餑餑嗆了,咳著,憋得滿臉通紅,我姐姐遞過半碗水來,姑姑喝了,拍打了幾下胸口,嚴肅地說,別說沒有這種藥,即便有,誰敢拿出來給人吃?
王膽說陳家莊有人吃了您給配的藥,生了龍鳳胎!王仁美說。
姑姑把手中的半個饅頭往我姐姐手裏一塞說:氣死我了!王膽,這個小妖精,我費了天大的勁兒才把她肚裏那個孩子掏出來,她竟喪良心造我的謠言。等我見到她把她那張×嘴給豁了。
姑姑您千萬別生氣,我說著,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聲道:閉嘴!
王仁美誇張地大叫:哎呦親娘唻,你把我的腿踢斷了!
我母親生氣地說:斷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說得不對!俺二叔家那條大黃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鐵貓”給夾斷了。
肖上唇退休還鄉後,專幹殘害生靈的勾當。他弄了一隻鳥槍,滿世界打鳥,什麼鳥兒都打,連被村民視為吉祥鳥兒的喜鵲也不放過。弄了一張眼兒細密的絕戶網,轉著圈兒捕魚,連一寸長的小魚苗兒也不放過。他還弄了一隻“鐵貓”——威力巨大的鐵夾子——,埋在樹林子裏,野墳地裏,夾獾,夾黃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誤踩了“鐵貓”被夾斷了腿。
姑姑一聽到肖上唇的名字,臉色就變了,咬著牙根說:這個壞種,早就該天打五雷轟,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裏吃香的喝辣的,身體健壯得像頭公牛,可見連老天爺也懼怕惡棍!
姑姑,王仁美說,天老爺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報!
姑姑樂了,大笑,笑罷,說:侄媳婦,我對你說實話,剛開始,我侄兒說要娶你,我不同意,但聽說是你主動把肖上唇的兒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說好,這個孩子有骨氣。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將來咱老萬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學,而且要上名牌大學,北大,清華,劍橋,牛津。不但要讀本科,還要讀碩士,博士!當教授,當科學家。對了,還要當世界冠軍!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該把那種生雙胞胎的藥給我配了,我給咱老萬家多生一個好後代,把肖上唇氣死!
天哪!都說你少個心眼兒,哪裏少?繞了半天我被你繞到圈裏了!姑姑嚴肅地說,你們年輕人,要聽黨的話,跟黨走,不要想歪門邪道。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是頭等大事。書記掛帥,全黨動手。典型引路,加強科研。提高技術,措施落實。群眾運動,持之以恒。一對夫妻一個孩,是鐵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動搖。人口不控製,中國就完了。小跑,你是共產黨員,革命軍人,一定要起模範帶頭作用。
姑姑,你悄悄把藥給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說。
你這孩子,看來真是缺個心眼兒。姑姑道,我跟你再說一遍,根本就沒有這種藥!即便有,我也不能給你!姑姑是共產黨員,政協常委,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怎麼能帶頭犯法?我告訴你們,姑姑盡管受過一些委屈,但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姑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裏,我就衝向哪裏!小跑,你媳婦缺心眼,分不清灰熱火熱,你可要認清形勢,不能犯糊塗。現在有人給姑姑起了個外號叫“活閻王”,姑姑感到很榮光!對那些計劃內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為她接生;對那些超計劃懷孕的——姑姑對著虛空猛劈一掌——決不讓一個漏網!
*三
兩年後的臘月二十三,辭灶日,女兒出生。堂弟五官,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把我們從公社衛生院拉回來。臨行時姑姑對我說:我已經給你媳婦放了避孕環。王仁美把蒙住腦袋的圍巾掀起,惱怒地質問姑姑:沒經我同意為什麼放環?姑姑把她的圍巾放下來,說:侄媳婦,蓋好了,別受了風。生完孩子後放環,是計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給一個農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後,可以取環生第二胎,但你嫁給我侄子,他是軍官,軍隊的規定比地方還嚴,超生後一擼到底,回家種地,所以,你這輩子,甭想再生了。當軍官太太,就得付出點代價。
王仁美嗚嗚地哭起來。
我抱著用大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跳上拖拉機,對五官說:開車!
拖拉機噴吐著黑煙,在凹凸不平的鄉路上奔馳。王仁美躺在車廂裏,身上蒙著一床被子,車廂顛簸得很厲害,將她的哭聲顛得曲裏拐彎。憑什麼不經俺同意……就給俺放環……憑什麼生一胎就不讓生了……憑什麼……
我不耐煩地說:別哭了!這是國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從被子裏伸出頭——臉色蒼白,嘴唇烏青,頭發上沾著幾根麥秸草——什麼國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膠縣就沒這麼嚴,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罵她……
閉嘴,我說,有什麼話回家說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話!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瞪著大眼問我:誰笑話我?誰敢笑話我?
路上不斷有騎自行車的人從我們身邊過去。北風遒勁,遍地白霜,紅日初升,人嘴裏噴出的團團熱氣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結成霜花。看著王仁美灰白幹裂的嘴唇、亂蓬蓬的頭發、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頗覺不忍,便好言撫慰:好啦,沒人笑話你,快躺下蓋好,月子裏落下病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頂上一青鬆,抗嚴寒鬥風雪胸有朝陽!
我苦笑一聲,說: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還想生二胎嗎?把身體搞壞了怎麼生?
她的眼睛裏突然放出了光彩,興奮地說:你答應生二胎了?這可是你說的!五官,你聽到了沒有?你作證!
好!我作證!五官在前邊甕聲甕氣地說。
她順從地躺下,扯過被子蒙上頭,從被子裏傳出她的話:小跑,你可別說話不算數,你要說話不算數,我就跟你拚了。
拖拉機到達村頭小橋時,橋上有兩個人,吵吵嚷嚷的,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個是我的小學同學袁腮,一個是村裏的泥塑藝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著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邊掙紮一邊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憑他怎麼掙紮也無濟於事。
五官跳下車,走上前去,說:爺們,這是怎麼啦?大清早的,在這裏較上勁兒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來評評理。他推著小車在前邊走,我騎著自行車從後麵過。本來他是靠左邊,我從右邊正好騎過去。但當我騎到他身後時,他卻猛一調腚,拐到右邊來了。幸虧我反應快,雙手一撒車把,蹦到橋上,要不連人帶車子一塊下去了。這天寒地凍的,摔不死也要摔殘。可郝大叔反賴我把他的小車撞到了橋下。
郝大手也不反駁,隻是攥著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著女兒,從車廂裏跳下來。腳一著地,奇痛鑽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橋麵。看到橋上有一堆花花綠綠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橋東側河底冰麵上,躺著一輛破自行車,有一麵黃色的小旗在車旁蜷屈著。我知道這麵旗上繡著“小半仙”三字。這人從小即神神道道,長大後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鐵從牛胃中取出鐵釘,又能給豬狗去勢,而且還精通麻衣相術,風水堪輿,易經八卦,有人戲稱他“小半仙”,他順著杆兒爬,裁布縫了一麵杏黃旗,將“小半仙”三字繡上,綁在自行車後貨架上,騎起來獵獵作響。到集上插旗擺攤,竟然生意興隆。
橋西邊的冰麵上,歪斜著一輛獨輪車。兩根車把,有一根斷了。車梁兩邊的柳條簍子破了,幾十個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數破成碎片,隻有幾個,看上去好像還完整無損。郝大手是脾氣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兩隻又大又巧的手。他手裏捏著一團泥,眼睛盯著你,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你活靈活現地捏出來。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也沒有停止捏泥孩。他爺爺就是捏泥孩的。他父親也捏。傳到他這輩,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賣泥孩掙飯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藝簡單、銷路廣闊的玩意兒,孩子們願意玩這個。泥塑藝人做的其實都是孩子買賣,孩子喜歡,大人才會掏錢買。但郝大手隻捏泥娃娃。他家裏有五間正房,四間廂房,院子裏還搭了一個寬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裏、棚子裏擺滿了泥娃娃,有粉了麵、開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隻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餘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泥娃娃。他已經四十多歲了,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花白的頭發,腦後梳著小辮。絡腮胡須也是花白的。我們鄰縣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們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個模樣。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來的,他的泥娃娃,一個一模樣,絕不重複。都說,高密東北鄉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過。都說,高密東北鄉每個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裏找到小時候的自己。都說,他不到鍋裏沒米時是不會趕集賣泥娃娃的。他賣泥娃娃時眼裏含著淚,就像他賣的是親生的孩子。這麼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裏一定很痛苦。他捏著袁臉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著女兒走到他們麵前。我當兵當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醫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時也穿著軍裝。一個抱著初生嬰兒的年輕軍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說: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帶著哭腔說,您就饒了我吧。您的車把斷了,簍子破了,我找人給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賠您錢。
看在我的麵子上,我說,也看在這個女孩的麵子上,也看在我媳婦的麵子上,你放開他,讓我們開車過去。
王仁美從車廂裏探出身子,高聲喊叫:郝大叔,您幫我捏兩個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樣的。
鄉裏人都說,買郝大手一個娃娃,用紅繩拴著脖子,放在炕頭上供奉著,生出來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個模樣。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許挑選的。鄰縣那些賣泥娃娃的,是將泥娃娃擺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選。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車簍裏,簍上蓋著小被子,你去買他的娃娃,他先端詳你,然後伸手從簍子裏往外摸,摸出哪一個,就是哪一個。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絕不給你更換,他的嘴角上,帶著幾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說話,但你仿佛聽到他在對你說:還有嫌自己孩子醜的父母嗎?於是,你再仔細端詳他遞給你的孩子,漸漸地就順眼了。那孩子,漸漸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從不跟你講價錢。你不給他錢他也不會跟你要。你給他多少錢他也不會對你說個謝字。慢慢地大家認為,買他的泥娃娃,就如同從他那裏預定了一個真孩子。越說越神。說他賣給你的泥娃娃,如果是個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賣給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兩個孩子給你,你回去就生雙胞胎。這是神秘的約定,說破了也就不靈了。我媳婦王仁美這種人不可理喻,隻有她,才這麼吆吆喝喝地,跟他要兩個男孩。——我們得知郝大手賣娃娃的神秘傳說時,王仁美已經懷了孕。這事隻有在沒懷孕前才靈驗。
郝大手真給我麵子啊。他鬆開了袁腮。袁腮揉著腕子,哭喪著臉:我今天真是倒黴,一出大門就看到一條母狗對著我撒尿,果然應了驗。
郝大手彎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撿起來,放在衣襟裏兜著。他站在橋邊,為我們讓開道路。他的胡須上結著霜花,臉上表情肅穆。
生了個什麼?袁腮問我。
女孩。
沒關係,下一個是兒子。
沒有下一個了。
不用愁,袁腮眨著眼睛,詭秘地說,到時候哥們幫你想辦法。
*四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兒出生第九日。按照鄉俗,這是隆重慶典,親戚朋友都來。頭天就把五官、袁腮找來,讓他們幫助借桌椅板凳,茶壺茶碗,杯盤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賓客,將近五十人。東西兩廂房,各擺兩桌,招待男賓;母親炕上擺一桌,招待女賓。我自己列出一個菜譜,每桌八涼碟、八熱盤,最後一盆湯。袁腮看罷,笑道:兄弟,你這一套不行。你請的是一群農民,個個都是麻袋肚子。這點東西,剛夠填牙縫的。你聽我的,別弄這麼多樣數,隻管大塊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莊戶人赴宴,好的就是這個。你弄得那麼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沒了,沒得吃,幹候著?那可就丟了大醜了。我承認袁腮說得有道理。讓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豬肉,肥瘦參半。提回十隻燒雞,是那種又肥又大的肉食雞。我自己去賣豆腐的王環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讓袁腮去買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條,二十斤白酒。王仁美娘家送來二百個雞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嶽父,過來看了我備下的東西,滿意地說:賢婿,這就對了!你們家一向小氣,被人嗤笑,這次你要改改門風,大方點,讓他們一個個捧著肚子回去,幹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氣魄!
客人到了將近一半時,突然發現忘了買煙。忙打發五官去供銷社購買。陳鼻和王膽帶著孩子進來。五官指指陳鼻手提的禮物,喜道:不用買了。
陳鼻近年來發了財,成了村子裏有名的萬元戶。他先是跑深圳,從那邊躉來電子手表,賣給那些好趕時髦的青年。後來又跑濟南,從一個煙廠熟人那裏,以批發價躉來香煙,讓王膽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過王膽賣煙的情景。她胸前掛著一個設計巧妙、合起為箱、展開為案的賣煙器,裏邊擺著香煙。她身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藍花布小棉襖,身後背著一個用棉鬥蓬裹得隻露著鼻眼的胖大嬰兒。不論是知道她的人,還是不知道她的人,都會對她投以關注的目光。當地人都知道她是煙販陳鼻的妻子,是背後那個胖大嬰兒的母親,外地人會以為:這個背著妹妹賣香煙的小姑娘,真可憐,真好看。買她香煙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陳鼻穿著一件硬邦邦的豬皮夾克,裏邊套著一件粗線高領毛衣。他臉色赤紅,下巴刮得烏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窩,灰眼珠,頭發卷曲。
五官說:大款來了。
什麼大款,陳鼻說,小商販一個!
袁腮道:塔瓦裏希,中國話說得很好嘛
陳鼻揚揚手中的紙包,道:我拍死你!
是煙吧?袁腮道,客人們正嚷著要煙抽呢。
陳鼻將手中紙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開,露出四條“大雞”牌香煙。
果然是做大買賣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這張嘴呦,王膽細聲細氣地說,死人也能讓你說得跳迪斯科。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麼沒讓陳鼻抱在懷裏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膽揮動著一隻小手,氣哄哄地說。
媽媽,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膽身後,長得已跟王膽差不多高的陳耳轉到前邊來哼唧著。
陳耳!我彎下腰去,把她抱起來,說,讓叔叔抱抱。
陳耳哇的一聲哭了。陳鼻把陳耳接過去,拍打著她的屁股,說:耳耳,別哭,你不是要來看解放軍叔叔嗎?
陳耳伸出手,找王膽。
這孩子,認生。陳鼻將孩子遞給王膽,說,剛才還哭著鬧著要來看解放軍叔叔呢。
這時,王仁美敲打著窗欞喊:王膽!王膽!快來呀!
王膽抱著陳耳,像小狗叼著個大玩具,有幾分滑稽,又有幾分莊嚴。她的小腿緊挪著,像卡通片中的小動物在奔跑。
這小姑娘,太美麗了!我說,簡直像個洋娃娃!
蘇聯人下的種,哪能不美麗!袁腮擠眉弄眼地說:鼻哥,你可真夠忍心的,聽說一宿也不讓嫂子閑著?
陳鼻道:閉嘴吧!
袁腮道:愛護著點用啊,你還得用她生兒子呢!
陳鼻踢了袁腮一腳,道:我不是讓你閉嘴嗎?!
袁腮笑著說:好,好,閉嘴,不過真是羨慕你們,結婚這麼多年了,還是天天抱著親啊,啃啊,可見這自由戀愛的和包辦婚姻就是不一樣……
陳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難處,你知道個屁!
我拍拍陳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將軍肚都出來了。
生活好了嘛!陳鼻說,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這要感謝華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謝毛主席,陳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動死了,一切還是照舊呢。
這時,又有客人到來,大家都站在院子裏,聽我們說話。原本已在廂房裏坐定的客人見外邊熱鬧,也都走了出來。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擠到陳鼻身邊,仰著臉說:陳大哥,我們村,都把您傳神了。
陳鼻摸出一盒煙,扔給我小表弟一支,自己點上一支,將雙手往皮夾克斜兜裏一插,很有派頭地說:說說看,傳我什麼啦?
都說你隻帶了十塊錢,就坐飛機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說,說你跟在一個蘇聯代表團後邊,大模大樣的,那些小姐們以為你是代表團成員,一個勁兒地給你鞠躬,你就對她們說,哈拉少,哈拉少……說你到了深圳,跟著蘇聯代表團住進了豪華酒店,大吃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禮物,然後你將禮物拿到大街上賣了,換成二十塊電子表,回來賣了,有了本錢,就這樣倒騰了幾次,您就發了。
陳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說:說,接著往下編啊!
小表弟道:說你去了濟南,在大街上閑逛,遇到一個老頭,在大街上哭。你上去問:大爺哭什麼?老頭說,出去轉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頭送回家。老頭的兒子是濟南卷煙廠的供銷科長,看到你這人心好,就與你拜了把兄弟,這樣,你就能按批發價買到香煙。
陳鼻哈哈大笑,笑罷,說:小兄弟,這不是編小說嗎?我實話對你說,飛機,我確實坐過那麼幾次,但都是花錢買了票。濟南煙廠,也確實認識幾個朋友,但他們賣給我的煙,也就是比市價便宜那麼一點兒,一盒能賺三分錢吧。
不管怎麼說,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說。俺爹讓我拜您為師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這裏呢,陳鼻指指袁腮,說: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後的事他知道一半。你應該拜他為師。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說,袁大哥在我們夏莊集上擺攤算卦,號稱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雞丟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說,鴨走水沿,雞走草邊,草窩裏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窩裏找到了。
陳鼻道:他豈止是會算卦?他會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隨便教你一手,就夠你吃喝一輩子。
五官道:磕頭拜師!
不敢不敢。我幹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盤的,下九流的營生。你應該學你表哥,去當兵,當軍官,或者考大學,上大學。這樣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為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陳鼻的鼻子,說,包括他,幹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業。我們是沒有辦法了才幹這個,你年紀輕輕的,不要跟我們學。
小表弟固執地說,你們這才叫真本事呢,當兵,考大學,都算不上真本事。
陳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時候咱們一起幹!
我問五官:王肝怎麼沒來?
五官說:他呀,肯定是跑到衛生院站崗去了。
這兄弟真是鬼迷心竅,陳鼻道,三匹馬也拉不回轉。
他家的宅子不對,袁腮神秘地說,大門口的位置不對,廁所的位置也不對。十幾年前我就對你嶽父說過,必須立即改門口,挪廁所,否則必出神經病!你嶽父以為我咒他,提著鞭子要抽我。怎麼著?應驗了吧?他自己拄著根棍子,彎著腰,得空就往衛生院跑,去耍死狗,裝無賴,不是神經病是什麼?王肝更好,地道一個農民,卻長了一個小資產階級的腦袋,被那滿臉粉刺的小獅子迷得魂不附體,基本上也是神經病。
我說:好了,各位親朋,不聽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們公社大院的風水也不好,從古到今,衙門口,朝南開,可咱們公社,大門口朝北開,正對著大門口的,就是屠宰組,整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氣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們說我搞封建迷信,差點將我扣起來。現在怎麼著?老書記秦山得了偏癱,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經病。新來了一個邱書記,帶著十幾個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車禍,死的死,傷的傷,幾乎全軍覆沒。風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過皇上吧?皇上也得講風水……
入席!我說著,同時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師,風水很重要,吃飯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門口要是不改,接下來還得出神經病,還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著瞧!
*五
王肝單戀小獅子,做出了許多古怪的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成為人們恥笑的對象。但我從不恥笑他,我心中充滿對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認為他是一個既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個用情專一、如果機緣湊巧足可以譜寫出傳唱千古的愛情詩篇的情種。
當我們尚在孩提、對男女情事還處於懵懂狀態時,王肝就情竇初開,愛上了小獅子。我記得多年前他那句感歎:小獅子真美麗啊!客觀地講,小獅子實在不美麗,甚至連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試圖把她介紹給我,我以她是王肝的夢中情人為借口婉拒。實際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裏是天下第一美人,說文雅點,這叫情人眼裏出西施;說粗俗點,這叫王八瞅綠豆,看對眼了。
王肝將第一封寫給小獅子的情書投進郵箱之後,心情非常激動,將我拉到河堤上,對我暢敘情懷。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們剛從農業中學畢業。河裏洪水滔滔,水麵上漂浮著莊稼秸稈,動物屍體,有一隻孤獨的海鷗默默地飛行著。河邊的穩水中,王仁美的父親坐在那兒釣魚。我們的師弟李手蹲在一邊觀看。
要不要告訴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們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樹,並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麵的樹杈上。樹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麵上激起一道道瞬息萬變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