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時候全高密縣裏不超過十塊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聲驚呼,我們家隻有他見過手表。他當時在縣一中上學,他們的從蘇聯留學回來教俄文的老師戴著一塊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後就喊:手表!我與姐姐也跟著喊:手表!

姑姑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把衣袖放下,說:不就是塊手表嗎?咋呼什麼?她故意的輕描淡寫更加重了我們的興趣。先是大哥試試探探地說:姑姑,我隻是遠距離地看過我們紀老師的表……您能不能讓我看看……我們跟著大哥說:姑姑,讓我們看看吧!

姑姑笑著說:你們這些小家夥,真是淘人,一塊破表,有什麼好看的!她雖然這樣說,但還是把表摘下來,遞給我大哥。

母親在一旁大聲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過表,先捧在手心裏看,然後放到耳邊聽。大哥看完了,轉給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轉給二哥看。二哥隻看了一眼,沒來得及放在耳邊聽響就被大哥搶了回去,還到姑姑手裏。我有些氣急敗壞,哭起來。

母親罵我。

姑姑說:小跑,長大了跑遠點,還愁沒表戴?

就他那樣,還戴表?趕明兒我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畫一個吧。我大哥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別看跑跑長的醜,長大了沒準會有大出息呢!姑姑說。

姐姐說:他要有大出息,圈裏那頭豬也能變成老虎!

大哥問:姑姑,這是哪國產的?什麼牌子?

姑姑說:瑞士英納格。

哇!我大哥驚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著哇。

我怒衝衝地說:癩蛤蟆!

母親問:妹妹,這東西值多少錢?

姑姑說: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麼朋友肯送這麼貴重的東西?母親打量著姑姑,說:是不是他們姑夫啊?

姑姑站起來,說:快十二點啦,該睡覺了。

母親說:謝天謝地,妹妹倒底名花有主了。

你可別出去胡囉囉啊,八字還沒一撇呢!姑姑轉臉叮囑我們:你們也不要出去胡說,否則我剝了你們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為頭天夜裏沒讓我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內疚,他用鋼筆在我腕上畫了一塊表。畫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愛護這塊“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顏色淡了借大哥的鋼筆描,讓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六

送姑姑英納格手表的人,是一個空軍飛行員。那個年代的空軍飛行員啊!聽到這個消息後,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樣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鬥。

這不僅是我們家的大喜事,也是我們鄉的大喜事。大家都認為,姑姑與飛行員,是絕配。學校夥房裏的王師傅,參加過抗美援朝,他說飛行員是用黃金打造的。金子還能造人?我狐疑地問他,當著還在吃飯的老師和公社幹部們的麵,他說,萬小跑,你真是個傻瓜,我的意思是說,國家培養一個飛行員,要花巨額的費用,其價值相當於七十公斤的黃金。我把王師傅的話回家向母親學說,母親說:天哪!將來你姑夫來家做客,我們該用什麼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關飛行員的種種神話,在我們小孩子口中流傳。陳鼻說他媽媽在哈爾濱時見過蘇聯的飛行員,都穿著麂皮夾克,高筒麂皮靴子,鑲著金牙,帶著金表,吃列巴香腸,喝啤酒。糧庫保管員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後來改名為肖夏春)則說,中國的飛行員吃得比蘇聯飛行員還要好。——他為我們開列了中國飛行員的食譜——好像他是給飛行員做飯的——早晨,兩個雞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條,兩個饅頭,一塊醬豆腐;中午,一碗紅燒肉,一條黃花魚,兩個大餑餑;晚上,一隻燒雞,兩個豬肉包子,兩個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頓飯後還有水果,隨便吃,香蕉、蘋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飛行員的皮夾克都有兩個大口袋,為什麼?為了裝水果設計的……他們關於飛行員生活的描繪,讓我們一個勁地咽口水。我們每個人都夢想著長大後能當上飛行員,過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軍要到縣第一中學招飛,我大哥興衝衝地報了名。我爺爺是給地主扛長活出身,雇農,後來給解放軍抬過擔架,參加過孟良崮戰役,張靈甫的屍體就是他們從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貧農,還有我大爺爺是革命烈士,我們的家庭出身和社會關係,是超標準的好。我大哥是他們中學的運動健將,擲鐵餅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隻肥羊尾巴,回校後有勁無處使,撈起一個鐵餅,用力一撇,那鐵餅呼嘯著越過學校的圍牆,飛到莊稼地裏。正好有農民趕著牛在那耘地,鐵餅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齊齊地斬斷。——也就是說,我大哥出身好,學習好,身體好,又有個準姑夫是飛行員,因此,大家都認為,即便空軍從我們縣隻選一個飛行員,那也是我大哥無疑。但後來我大哥卻落了選,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個幼時生癤子留下的疤。我們學校的炊事員老王說:身上有疤,那是絕對不行的。飛行員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會在高壓下炸裂。別說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兩個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總之,自從我姑姑與那個飛行員建立了戀愛關係後,我們便對與空軍有關的事格外敏感。我現在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很虛榮,很好炫,中張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個大喇叭對著全城廣播。你想想,上小學時的我,有了一個當飛行員的準姑夫,會是個什麼德行。

我們那兒往南五十裏是膠州機場,往西六十裏是高密機場。膠州機場的飛機又大又笨,黑乎乎的,聽大人們說是轟炸機。高密機場的飛機是那種抿翅膀的、銀灰色,能在高空拉煙、翻筋鬥的。我大哥說那是”殲5”,是仿蘇聯‘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戰鬥機,在朝鮮戰場上把美國飛機打得屁滾尿流的就是這種飛機。我們那準姑夫自然是飛這種戰鬥機的。那時候戰爭氣氛很濃,高密機場的飛機幾乎每天都升空訓練。它們一抿翅膀飛到了我們東北鄉上空,在我們頭上擺開了戰場。一會兒來三架,一會兒來六架。一會兒一架咬著另一架的尾巴轉圈。一會兒猛一頭紮下來,機頭快要觸到我們村頭那棵大楊樹了又猛地拉起來,鷂子鑽天般地竄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姑姑說,她有一次給一個高齡產婦接生,那產婦緊張痙攣,正要準備動刀子時,忽聽到外邊一聲爆響,那產婦大吃一驚,分散了注意力,痙攣消逝,一使勁,就把孩子生下來了——把家家戶戶的窗戶紙都震破了。我們驚呆了,愣了片刻後,老師帶著我們跑出教室,仰頭觀看。我們看到湛藍的天空中,有一架飛機,尾巴上拖著一個圓筒狀的東西在前頭飛,後邊跟著幾架飛機追。圍繞著那個圓筒狀的東西,先是炸開了一團團白煙,然後就有隆隆的炮聲傳到我們耳朵。但打炮的聲音,遠遠沒有適才那一聲巨響猛烈,那一聲巨響,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第二大的響兒,連能把大柳樹劈成兩半的落地雷都沒那麼響。就好像那些飛行員故意不把那個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彈炸裂後的白煙,隻是繞著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從我們視野裏消失,也沒擊中。陳鼻摸摸給他帶來了“小老毛子”外號的鼻子,鄙夷地說:中國飛行員的技術太差了。如果換上蘇聯的飛行員,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來了!——我知道陳鼻這樣說是出於對我的嫉妒,他生在我們村長在我們村,連條蘇聯狗都沒見著,如何知道蘇聯飛行員比中國飛行員技術好呢?

當時,我們這些偏僻鄉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蘇關係正在惡化。陳鼻拿蘇聯飛行員來貶我軍飛行員,雖然讓人們尤其是讓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誰也沒往別處想。數年後,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們正讀小學五年級,我們的同學肖下唇,把這件往事揭露出來,不但讓陳鼻吃了苦頭,更讓陳鼻的爹娘,飽受了皮肉之苦後又賠上了性命。從他家搜出的一本蘇聯小說《真正的人》,是描寫一個失去雙腳後又重上藍天的空軍英雄的。按說這是一本貨真價實的革命勵誌小說,竟也成了陳鼻的母親艾蓮是蘇修飛行員的姘頭、而陳鼻則是艾蓮與蘇修飛行員留下的雜種的罪證。

高密機場的”殲5”戰鬥機白天操練,膠州機場的飛機也不甘寂寞——它們夜間出航。幾乎是每晚九點左右——也就是縣裏的有線廣播即將結束的時候——機場的探照燈便突然打開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們村莊上空時盡管已經漶散,但還是讓我們無比的震驚。我總是不合時宜地說一些蠢話:要是我有這樣一支手電筒就好了!——愚蠢!我二哥聽到我這樣說就會罵我,同時用屈起的手指在我頭頂爆鑿一下。當然是因為我們那個準姑夫的緣故,我二哥也成了半個航空專家,他能熟練地背誦出誌願軍空軍英雄的名字,並能準確地講述他們的英雄事跡。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幫他從頭上抓虱子之前,告訴我震破了窗戶紙的那聲巨響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飛機在突破音速時發出的聲音。何為超音速啊?——就是比聲音飛得還要快!你這笨蛋!——膠州機場的飛機演練,除了那探照燈光迷人之外,其餘均無可觀。也有人說那不是演練,而是為迷途飛機引路的。那幾根巨大的光柱掃來掃去,有時交叉,有時並行,有時會有一隻鳥突然出現在光柱裏,驚慌失措地亂飛,仿佛一隻掉到了瓶子裏的蒼蠅。總是在探照燈亮起幾分鍾後,空中便響起飛機的轟鳴。一會兒,我們就看到,一個黑乎乎的,用頭、尾、雙翅的燈光勾勒出了大概輪廓的大家夥,出現在光柱裏。它仿佛是沿著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窩。飛機是有窩的,就像雞有窩一樣。

*七

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們吃煤塊之後不久,曾傳出了姑姑即將與那個飛行員結婚的消息。為了陪嫁品的問題,大奶奶過牆來與我母親商量,最後決定把牆外那棵百年樹齡的大楸樹砍倒,讓鄉裏手藝最好的範木匠製做成家具。我確實看到父親陪著範木匠來丈量過那棵樹,那棵樹因為麵臨著殺伐被嚇得枝條顫抖,葉子嘩嘩,仿佛哭泣。

但這事兒後來就沒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沒有回來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聽消息,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氣地將我打出來。我猛地發現,大奶奶老得像那些傳說中的“老娘婆”一樣了。

下那年的第一場雪的早晨,太陽非常紅。我們穿著草鞋上學時,感覺到了腳冷和手冷。我們在操場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傳來令人驚懼的轟鳴聲。我們仰臉張著嘴巴,看到有一個龐然大物——暗紅色的——拖著黑色的濃煙——睜著兩隻紅色的大眼——齜著白森森的巨齒——渾身哆嗦著——對著我們撲過來。飛機,媽呀,飛機!難道它要在我們操場上降落嗎?

我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飛機,飛機翅膀搧起的風把地上的雞毛和枯葉卷揚起來,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場上該有多好啊,我們可以近前觀看,我們可以伸手摸摸它,我們如果好運氣,很可能被允許鑽到它的肚子裏去玩玩呢,我們沒準兒可以請那飛行員給我們講幾個戰鬥故事。他很可能是我準姑夫的戰友,不,我準姑夫的”殲5”比這個黑家夥漂亮多了,因此我準姑夫不可能與開這種笨家夥的人是戰友。但,怎麼說呢,能開上這種飛機,也夠神氣了是不?把這麼沉重的一塊鋼鐵開到天上去的人,哪個會不是英雄呢?——我是沒看到飛行員的臉的,但事後很多同學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透過飛機頭上的玻璃,看到了飛行員的臉——那架我以為肯定要降落在我們身邊的飛機似乎很不情願地抬起了頭,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著我們村東頭那棵大楊樹的梢兒,紮到村東遼闊的麥田裏去了。我們聽到一聲巨響。這巨響比上次聽到的“音爆”要粗大渾厚許多。我們感到腳下的地皮都抖起來,耳朵裏嗡嗡地響著,眼睛裏出現許多金星星。緊接著便有一股濃煙夾著暗紅的火柱衝天而起,陽光一下子變成了紫紅色,隨即我們便嗅到了嗆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兒。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醒過神來。我們往村頭跑。跑到村頭大路上,我們感到熱浪灼人。那飛機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隻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個巨大的火把。麥田裏烈火熊熊,有燒焦皮革的氣味。這時又猛然地一聲巨響,有經驗的老王師傅高聲吼叫:趴下!

我們趴下,在老王師傅帶領下往回爬。快爬,飛機翅膀下有炸彈!

事後我們知道,那飛機翅膀下本可以掛四枚炸彈,那天隻掛了兩枚,如果四枚全掛,我們就全被報銷了。

就在飛機失事第三天,父親與村裏的男人們推著小車去機場送飛機殘骸和飛行員遺體,剛剛回來的時候,我大哥氣喘籲籲跑進家門。這個運動健將是從縣一中一口氣跑回來的。五十裏路,差不多一個馬拉鬆。他一衝進院子,隻說了兩個字:姑姑……便一頭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來,昏了。

家裏人都圍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麼啦?

姑姑怎麼啦?

終於,他醒了,嘴一癟,哇地哭起來。

母親從水缸裏舀來半瓢涼水,往他嘴裏灌了一些,剩下的潑在他臉上。

快說,你姑姑怎麼啦?

我姑姑那個飛行員……駕飛機叛逃了……

母親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幾片。

逃到哪裏去了?我父親問。

還能去哪裏?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水,咬牙切齒地說:台灣!這個叛徒,這個敗類,飛到台灣投靠蔣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親問。

被縣公安局帶走了。大哥說。

這時,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吩咐我們,千萬別讓你們大奶奶知道,也別出去胡囉囉。

我大哥說:還用得著我們囉囉嗎?全縣都知道了。

母親從屋裏搬出一個大南瓜,遞給我姐姐,說: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會兒工夫,姐姐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一進院就喊:奶奶,俺娘讓你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八

四十年之後,我大哥的小兒子象群被“招飛”,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為笑談;許多當年令萬人仰目的職業,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飛”依然是一種令家族興奮、鄰裏羨慕的大喜事。為此,已從教育局長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設宴,招待親戚朋友,以示慶賀。

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裏,從屋子裏扯出一根電線,拴上一個大燈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兩張飯桌拚接起來,桌子周圍,擠上了二十幾把椅子,我們肩膀挨著肩膀坐在一起。菜是從飯館定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層層疊疊,五顏六色,五味雜陳。我大嫂撇著煙台腔說:沒什麼好吃的,大家隨便吃點。我爹說:可別這麼說,想想六零年吧,那時,毛主席都撈不到這些東西吃。我那招了飛的小侄子說:爺爺,別翻老皇曆了。

酒過三巡,父親又說:咱們家,到底出了一個開飛機的。當年,你爸爸去驗飛行員,隻因腿上有一個疤沒驗上,現在,象群終於圓了我們家一個夢。

象群撇著嘴說:飛行員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該去當大官,做大款!

怎麼能這麼說呢?父親端起一杯酒,咕咚幹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說,飛行員,是人中龍鳳,當年你姑奶奶找那個男的,王小倜,站著像一棵青鬆,坐著如一口銅鍾,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時糊塗飛去了台灣,現在,空軍司令沒準就是他了……

還有這種事?象群驚訝地問,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嗎?怎麼又出來一個飛行員?

我大哥說:都是陳年舊事,別提了。

象群說:不行,我得問問姑奶奶去,王小倜,駕機飛往台灣?太刺激了!

大哥憂心忡忡地說:你可別去尋求刺激,人要愛國,當兵的更要愛國,當飛行員的尤其要愛國。人,可以偷,可以搶,可以殺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說,千萬別當叛徒,叛徒遺臭萬年,沒有好下場的……

看把你嚇的,象群不屑地說,台灣是祖國的一部分嘛,飛過去看看也不錯。

你可別!大嫂說,你要有這樣的念頭還是不去當這飛行員了,待會我就給武裝部劉部長打電話。

別緊張,媽,我侄子說,我會那麼傻嗎?我怎麼會隻圖自己高興,不管你們呢?再說,現在國共一家親了,我飛過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來呢。

這才是我們老萬家的門風,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個混蛋,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小人,他毀了你姑奶奶一生!

誰在說我?一聲響亮,姑姑排闥直入,強烈的燈光刺得她眯著眼睛。她轉過身,戴上一幅小墨鏡,有幾分酷,幾分滑稽。用得著這麼大的燈泡嗎?就像你們老奶奶說過的,摸黑吃飯,也吃不到鼻孔裏。電是煤發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獄,貪官汙吏黑窯主,窯工性命賤如土。每塊煤上都沾著鮮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小指、無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並攏挺直,伸向前方,身著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確良”軍幹服,衣袖高挽,身體胖大,白發蒼蒼,像一個“文革”後期的縣社幹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們的猶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這副模樣。

在確定是否請姑姑參加晚宴時,大哥和大嫂頗感躊躇,與父親商量,父親思忖片刻,說:還是算了吧,她現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後再說吧……

姑姑的出現,讓大家都感到尷尬。一時都站起來,愣著。

怎麼,我闖蕩了一輩子,回到娘家,連個坐位都沒有嗎?姑姑尖刻地說。

大家立即反應過來,紛紛讓座,一片淩亂。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釋:第一個想請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萬家的第一把交椅,永遠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親身旁的座位上,提著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著,還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死了,也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說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兒,你是我們家族的大功臣,父親指點著座上的人,說,這些小輩的,哪個不是你接生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姑姑道,想當年……還提當年幹什麼?!喝酒!怎麼,沒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帶著酒來的!姑姑從肥大的衣兜裏摸出一瓶茅台,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台,是亭蘭市一個官兒送的,他的那個比他小了二十八歲的二奶,一門心思想生個男孩,說是我這裏有將女胎轉換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給她轉換!我說那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她不信,眼淚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說那個大奶生了兩個女孩,如果她能生個男孩,就能把男人搶過來。那男人,重男輕女,封建意識嚴重,按說當了那麼大的官覺悟能高點,啊呸!姑姑憤憤地說,反正這些人的錢,都不是從正路上來的,不宰他們我宰誰去?!我給她配了幾味藥,抓了九副,什麼當歸、山藥、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錢一大把的,統共值不了三十元錢,每副收她一百,她高興得屁顛屁顛地爬上一輛紅色小車,一溜煙躥了。今天下午,那當官的與他二奶,抱著大胖兒子,提著好煙好酒,答謝來了。說是幸虧吃了我的靈丹妙藥,要不怎能生出這麼好一個兒子!哈哈,姑姑朗聲大笑著,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拍打著大腿說:我真是太樂了。你們說說,這些當官的,按說也都是有點文化的人,怎麼這樣蠢呢?胎兒的性別,怎麼能轉換呢?我如果有這神通,早就得了諾貝爾醫學獎了是不是?——給我斟酒啊!姑姑頓著空酒杯說,這瓶茅台不開了,留著給大哥喝。——我父親忙道:別別別,我這肚腸,喝這樣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親手裏,說:我給你,你就喝。我父親摸索著酒瓶上的緞帶,小心翼翼地問:這樣一瓶酒,要多少錢?我大嫂道:少說也要八千吧!聽說最近又漲價了。——天老爺,我爹說,這那裏是酒,就是龍涎鳳血,也值不了這麼多錢啊!麥子八毛錢一斤,一瓶酒,值一萬斤麥子?辛辛苦苦幹一年,我也掙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給姑姑,說,你還是帶回去吧,這樣的酒我不喝,喝了會折壽。我姑姑說:我給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錢買的。不喝白不喝,就像當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還不吃?我爹說,理是這麼個理,可一想,這麼點點辣水,憑什麼值那麼多錢?我姑姑說:大哥,你這就不明白了。我告訴你,喝這酒的,沒有一個是自己掏錢的,自己掏錢的,隻能喝這種——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你八十多歲的人了,放開喝還能喝幾年?姑拍拍胸脯,豪邁地說:當著這些小輩的麵,老妹妹我放個狂言:從今之後,我供給你茅台酒喝!咱怕什麼?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斟酒啊!你們沒眼力勁呢?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開了喝——嗨,放開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傷地說,想當年,我與人民公社那幫雜種拚酒,他們一群大老爺們想出我的洋相,結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鑽到桌子底下學狗叫!——來,小年輕們,幹!——姑姑,您吃點菜。——吃什麼菜,當年你們大爺爺就著一棵蔥喝了半壇高梁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吃肴的?你們呀,純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熱了,解開胸前的扣子,拍著父親的肩頭說,我叫你喝,你就喝,咱們這一輩的,就剩下咱們倆了,不吃點喝點,省著幹什麼?錢不花就是一張紙,花了才是錢。咱有手藝,咱還怕沒錢?無論你什麼官什麼員,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何況,姑姑哈哈大笑著,說,咱還有轉變胎兒性別的絕技,把一個女胎變成男胎,這麼複雜的技術,咱跟他們要一萬他們也舍得拿出來。——不過,要是吃了你的轉胎藥又生了女孩怎麼辦?父親憂心忡忡地問。這你就不懂了,姑姑道,中醫是什麼?中醫都是半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話,繞來繞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繞進去,哪有把自己繞進去的呢?

趁著姑姑點火抽煙的空兒,我小侄子象群抓緊時間問:姑奶奶,您能不能講講那個飛行員的事?沒準兒哪天我心血來潮飛到台灣去看看他呢!

胡說!我大哥道。

放肆!我大嫂說。

姑姑很老練地抽著煙,一縷縷煙霧在她蓬鬆的發間繚繞著。

現在回想起來呢,姑姑喝幹杯中酒,說,是他毀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將手中的煙用力嘬了幾口,然後,用中指,將那煙頭用力一彈。煙頭劃出一道暗紅色的弧線,飛到遠處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說,喝多了,罷宴,回家。她站起來,龐大的身體顯得笨拙,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我們慌忙跟上去攙她。她說:你們以為我真喝醉了?沒那回事,姑姑我是千杯不醉。在大門外,我們看到姑夫郝大手,那個不久前被封為“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泥塑藝人,正靜悄悄地站在那裏等候著。

*九

先生,第二天,我侄子騎著摩托車,從縣城裏專程回來,讓我父親帶他去姑奶奶家,探聽王小倜的事。我父親為難地說:還是別去了,她也是奔七十歲的人了,這輩子不容易,那些陳年往事,抖擻起來傷心。再說,當著你姑爺爺的麵,她也不好說。

我說,象群,爺爺說的有道理,既然你對這事這麼感興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其實,你隻要上網搜搜,就可以大概地了解這事的來龍去脈。

因為我一直準備以姑姑為素材寫一部小說——現在自然是改寫話劇了——這王小倜自然是重要人物。為這本書我已經準備了二十年。我利用各種關係,采訪了許多當事人。我專程去過王小倜工作過的三個機場,去過王小倜的浙江老家,采訪過王小倜一個中隊的戰友,采訪過王小倜的中隊長和副大隊長,我還登上過王小倜駕駛的那種‘殲—5’飛機,我還采訪過當時的縣公安局反特科科長,采訪過當時的縣衛生局保衛科長。應該說,我知道的比誰都多,但唯一遺憾的,是我沒有見過王小倜的麵,而你爸爸,曾得到了姑奶奶的允許,預先潛伏到電影院裏,親眼看到了王小倜與姑奶奶手拉著手走進來,王小倜的座位與你爸爸緊靠著。他後來對我們描繪過王小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許一米七六,白淨麵皮,瘦長臉,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牙齒整齊、潔白、閃閃發光。

你爸爸說那晚上放映的是部蘇聯片子,根據奧斯特洛夫斯基同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改編的同名電影。你爸爸說他起初還偷眼觀察王小倜與你姑奶奶的舉動,但很快就被銀幕上的革命與愛情吸引住了。那時候許多中國的學生與蘇聯的學生通信,與你爸爸通信的那個蘇聯姑娘,恰好也叫冬妮婭,所以你爸爸沉浸在電影中忘記使命是十分必然的。當然你爸爸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在電影開場前看到了王小倜的模樣,在換片的間隙裏(那時電影院還是單機放映),嗅到了從王小倜嘴巴噴出來的糖果味兒,當然他也聽到了嗅到了身前身後的人磕瓜子吃花生的聲音和氣味。那時候的電影院裏可吃東西,有殼的無殼的都可以吃,腳下踩著一層厚厚的糖果紙、花生、瓜子皮兒。電影散場後,在電影院門口的燈光下,當王小倜推過自行車要送你姑奶奶去衛生局的宿舍時(那時你姑奶奶被臨時借調到衛生局工作),你姑奶奶笑著說:王小倜,我給你介紹個人!你爸爸躲在電影院大門口的廊柱陰影裏不敢露頭。王小倜四下張望,誰?人在哪裏呢?萬口,過來呀!你爸爸這才從柱子後邊畏畏縮縮地走過來。他的個頭那時已經與王小倜差不多高,但身體瘦長,像根竹竿,關於將鐵餅擲出校園砸斷牛角的事多半是他自我吹噓。他頭發蓬亂,像個鵲巢。——我侄子,萬口,你姑奶奶介紹道。噢哈,王小倜用力在你爸爸肩膀拍了一巴掌,說,原來是個坐探啊!萬口,這名字起得真好!王小倜伸出一隻手,說:小夥子,來,認識認識,王小倜!你爸爸有些受寵若驚地伸出兩隻手,握住王小倜的手,使勁地搖晃著。

你爸爸說,後來,他去機場找王小倜玩過,還跟著他吃過一次空勤灶,油燜大蝦,辣子雞丁,雞蛋炒黃花菜,大米幹飯,隨便吃。你爸爸的描繪,讓我們羨慕極了,當然我也感到榮耀。不僅僅因為王小倜,也因為你爸爸,他是我的大哥,而我的大哥是吃過空勤灶的啊!

王小倜還送給你爸爸一隻口琴,雲雀牌的,相當高級。你爸爸說王小倜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籃球打得不錯,三步上籃、反手投球的動作相當瀟灑。除了會吹口琴,還會拉手風琴,鋼筆字寫得十分秀麗,而且,還有繪畫的才能。你爸爸說他的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鉛筆素描,畫的就是你姑奶奶的形象。至於王小倜的家庭出身,那更是無可挑剔。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母親是大學教授。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飛往台灣,成了萬人唾罵的叛徒呢?

據王小倜的中隊長說,王小倜之所以叛逃,是因為偷聽敵台廣播。他有一台半導體短波收音機,可以聽到台灣的廣播。國民黨電台裏有一個聲音嬌媚、富有磁性的播音員,外號“夜空玫瑰”,殺傷力極強,估計王小倜就是因為迷上了她的聲音而叛逃。難道我姑姑還不夠優秀嗎?已經老態龍鍾的中隊長說:你姑姑,當然不錯,家庭出身好,模樣端正,又是黨員,按當時的審美觀,那實在是太優秀了,我們都從心眼裏羨慕王小倜呢。但你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對王小倜這種中了資產階級流毒的人來說,那就不太夠味了。後來,保衛部門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記,他在日記中給你姑姑起了一個外號:紅色木頭!當然,中隊長說,也幸虧了他這本日記,才讓你姑姑得到了解脫,否則,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對侄子說,不僅你姑奶奶差點毀在他手裏,連你爸爸也被公安部門傳詢過多次,那隻口琴,也做為王小倜拉攏腐蝕青年的罪證被沒收。他在日記裏,說:紅色木頭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紹給我,這也是根紅色木頭,而且還有個奇怪的名字:萬口。如果沒有王小倜這本日記,你爸爸也要跟著倒黴。

也許,是王小倜故意那樣寫的,我小侄子說。

你姑奶奶後來有這種想法。王小倜為了保護她故意留下了這本日記。所以昨天晚上她說:這個人毀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關心的,顯然是王小倜叛逃的過程。他對王小倜高超的駕駛技術深為欽佩。他說讓“殲5”在距離海麵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時八百公裏的速度飛行,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就會一頭紮進大海。這家夥,可謂藝高人膽大!他的確是技術尖子,全天候飛行員。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們村子上空演練時,都會做出一些令人讚為觀止的動作。當時,我們說他駕機俯衝到我們村東頭的西瓜地裏,伸手摘了一個西瓜,一抖翅膀又鑽上了雲端。

他到了那邊,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千兩黃金獎賞?小侄子問我。

也許是真的吧?我說,但即便是萬兩黃金,也不值得。我說象群賢侄你可別羨慕這個,金錢、美女都是過眼雲煙,隻有祖國、榮譽、家庭,才是最寶貴的。小侄子說:三叔,你們怎麼這麼逗啊?現在都什麼朝代了,還給我說這些。

*十

1961年春天,姑姑從王小倜事件中解脫出來,重回公社衛生院婦產科工作。但那兩年,公社四十多個村莊,沒有一個嬰兒出生。原因嗎,自然是饑餓。因為饑餓,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為饑餓,男人們成了太監。公社衛生院的婦科,隻有姑姑和一個姓黃的中年女醫生。那姓黃的女醫生是名牌醫學院畢業,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貶到了鄉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氣就不打一處來。姑姑說她脾氣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絕,對著一個痰盂,也能發表長篇大論。

大奶奶去世之後,姑姑很少回來。但每逢家裏有點好吃的,母親總是讓姐姐去送給姑姑。有一次,父親在田野裏撿到了半隻野兔,估計是老鷹吃剩下的。母親從地裏挖來半筐野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親盛了一碗兔肉,用包袱包了,讓姐姐去送,姐姐不願去。我自告奮勇。母親說,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腳下,不要把碗給我砸了。

從我們村子到公社衛生院有十裏路。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肉未涼前趕到。但跑了一會兒,便雙腿發沉,肚子裏隆隆的響,渾身冒冷汗、頭暈眼花。我餓了,早晨喝下的兩碗野菜粥已經消化完了。而此時,兔肉的香氣透過包袱散發出來。有兩個我在辯論,打架,一個我說:吃一塊,就一塊;另一個我說:不行,要做一個誠實的孩子,要聽母親的話。有好幾次我的手已經要解開包袱的結了,但母親的眼神突現在我腦海裏。從我們村通往衛生院公路兩側,栽種著一排排桑樹,桑葉早已被饑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條,咀嚼著,苦澀難以下咽。但這時我看到桑樹幹上有一隻剛剛從殼中蛻出來的蟬,嫩黃的顏色,翅膀還沒幹。我大喜,扔下枝條,將那蟬捂在手裏,想也沒想就塞進嘴裏。蟬是我們的美味佳肴,高級補品,但需要燒熟後吃。我生吃活蟬,省了火,省了時間。活蟬的味道鮮美,而且,我相信,營養也比燒熟的蟬豐富。我一邊走一邊搜索著路邊的樹幹,但我再也沒找到蟬,卻撿到了一張印刷精美的彩色傳單:那傳單上,有一個容光煥發的青年男子,抱著一個貌若天仙的女人。下邊的文字說明:共匪飛行員王小倜棄暗投明,被授於國軍少校軍銜,獎賞黃金5000兩,並與著名歌星陶莉莉小姐結為神仙伴侶。我忘記了饑餓,一種莫名的激動,使我很想大聲喊叫。我在學校裏時,聽說過國民黨利用氣球往這邊空飄反動傳單的事,但沒想到被我撿到了,沒想到這反動傳單竟是如此的精美,而且,我承認,照片上那女的,的確比姑姑迷人。

我跑進衛生院婦產科時,姑姑正和那個姓黃的女人吵架。那女人戴著一副黑邊眼鏡,鷹鉤鼻子,薄嘴唇,一張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後來姑姑曾多次提醒我們,寧願打光棍,也不討說話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陰沉,讓我的後背陣陣發涼。我聽到那女人說:你算什麼東西,竟敢指派我?老娘在醫學院學習時,你還穿開襠褲吧!

姑姑毫不客氣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你黃秋雅是資本家的大小姐,我也知道你是醫學院的校花,您是舉著小旗歡迎過日本鬼子進城吧?你大概還陪著日本軍官跳過貼麵舞吧?就在你陪著日本兵跳舞時,老娘正在平度城裏與日軍司令鬥智鬥勇!

那女人冷笑道:誰見過了?誰見過了?誰見過你與日軍司令鬥智鬥勇了?

姑姑說:曆史俱在,山河做證。

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這個時刻,將手中那張花花綠綠的傳單遞到姑姑手裏。

你跑來幹什麼?姑姑沒好氣地問我,這是什麼玩藝兒?

反動傳單,國民黨的反動傳單!我因興奮而嗓音顫抖地說。

姑姑起初是隨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電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了,臉色也隨之變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條蛇,不,像扔掉一隻青蛙似地將那張傳單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撿那張傳單時,已經晚了。

黃秋雅撿起傳單,掃了一眼,抬頭看看姑姑,又掃了一眼傳單,那雙隱藏在厚厚的鏡片背後的眼睛裏,突然迸發出磷火似的綠光。接著,她便發出了一聲冷笑。姑姑縱身上前,去搶奪傳單,但黃秋雅一轉身就避開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黃秋雅背後的衣服,高聲喊叫:還給我!

黃秋雅往前一掙,嗤啦一聲,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樣的脊背。

還給我!

黃轉過身,攥著傳單的手藏在背後,渾身顫抖著,一步步往門口挪動。同時,她陰沉而得意地說:還給你?哼!你這個狗特務!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膩了的爛貨!你也怕了?你不賣你的“烈士遺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發瘋般地向黃秋雅撲去。

黃秋雅跑到走廊上,尖聲吼叫著:抓特務啊!抓特務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黃秋雅的頭發。黃秋雅脖子往後仰著,攥著傳單的手拚命往前伸,嘴裏發出更加淒厲的喊叫。那時候的公社衛生院隻有兩排房屋,前排門診,後排辦公。所有的人都聞聲而出。姑姑已經把黃秋雅按倒在走廊裏,騎在她腰上,拚命地搶奪傳單。

院長跑來了。這是個禿頭頂的中年人,雙眼細長,眼下垂著兩個囊袋,嘴裏鑲著白得過份的假牙。他喊叫著:住手!你們這是幹什麼?

姑姑似乎沒聽到院長的嗬斥,以更加猛烈的動作,掰著黃秋雅的手。黃秋雅的嘴裏發出的聲音已經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萬心,住手!院長氣急敗壞地對著圍觀者吼叫著:你們都瞎眼了嗎?快把她們分開!

上來幾個男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姑姑從黃秋雅的身上拖開。

上來幾個女醫生,把黃秋雅從地上架起來。

黃秋雅的眼鏡掉了,牙縫裏流著血,深陷的眼窩裏流出混濁的淚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著那張傳單。她嚎哭著:院長,您要給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淩亂,臉色慘白,腮上有兩道流血的溝槽,顯然是被黃秋雅的指甲剮的。

萬心,到底是怎麼回事?院長問。

姑姑慘淡一笑,兩行淚水湧出來。她把手中的幾片傳單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發,搖搖晃晃地走進婦產科。

這時,黃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樣,將手中那張揉成一團的傳單,交到院長手裏。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鏡。

她把斷了一條腿的眼鏡架到鼻梁上,用手扶著。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傳單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搶到手裏,如獲至寶,爬起來。

這是什麼玩藝兒?院長一邊抻展著傳單,一邊問。

反動傳單,黃秋雅獻寶般地將傳單碎屑遞給院長,說,這裏還有,是那個叛逃台灣的王小倜發給萬心的傳單!

周圍的醫生護士們發出一陣驚歎。

院長眼睛老花,將傳單移到很遠的地方,費力地調整著視線。醫生護士們一窩蜂般圍上來。

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長將傳單收好,訓斥完眾人,又說:黃醫生,你跟我來一下。

黃秋雅隨著院長進了辦公室,醫生護士們三三兩兩地小心議論著。

這時,從婦產科裏傳出姑姑的嚎啕大哭聲。我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畏畏縮縮地蹭進門,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頭伏在桌子上,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打桌麵。

姑姑,我說,俺娘讓我給您送兔子肉來了。

姑姑不理我,隻是哭。

姑姑,我哭著說,您別哭了,您吃點兔子肉吧……

我將手提的包袱,放在桌子,解開,將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腦袋旁邊。

姑姑一掄胳膊,將碗撥到地上,跌得粉碎。

滾!滾!滾!姑姑抬起頭,大聲吼叫著:你這個混蛋!你給我滾!

*十一

事後才知道,我闖下的禍有多大。

我逃出醫院之後,姑姑切開了左腕上的動脈,用右手食指蘸著血,寫下了血書:我恨王小倜!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

當那黃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辦公室時,鮮血已經流到門口。她尖叫一聲就癱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黨察看的處分。處分她的理由並不是懷疑她與王小倜真有關係,而是她以自殺的方式向黨示威。

*十二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它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產超過了萬斤。回想起收獲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每棵地瓜秧子下邊,都是果實累累。我們村最大的一個地瓜,重達三十八斤。縣委書記楊林抱著這個大地瓜照了一張照片,刊登在大眾日報的頭版頭條。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產量高,而且含澱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豐富。高密東北鄉家家戶戶院子裏都堆著地瓜,家家戶戶的牆壁上都拉起了鐵絲,鐵絲上掛滿了切成片的地瓜。我們吃飽了,我們終於吃飽了,吃草根樹皮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複返了。我們的腿很快就不浮腫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們的皮下漸漸積累起了脂肪,我們的眼神不再暗淡無光了,我們走路時腿不再酸麻了,我們的身體在快速地生長。與此同時,那些吃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她們的例假也漸漸地恢複了正常。那些男人們的腰杆又直了起來,嘴上又長出了胡須,性欲也漸漸恢複。在飽食地瓜兩個月後,村子裏的年輕女人幾乎都懷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東北鄉迎來了建國之後的第一個生育高潮,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2868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為“地瓜小孩”。衛生院長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殺未遂回家休養時,他曾來我們家探望過。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們家的瓜蔓親戚。他批評我姑姑糊塗。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說黨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組織,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爭取盡快恢複黨籍。他悄悄地對我姑姑說:你和黃秋雅是不一樣的。這個人本質很壞,而你根紅苗正,雖然走了幾步彎路,但隻要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