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剛過正午,天空卻被幾團浮雲蓋住,給人一種壓抑的陰沉。時入深秋,總歸挽不住那幾分暖意,偶爾一絲涼風拂過,卷起散落的枯葉縱情地在寬闊筆直的朱雀大街上跳動著妖冶的舞蹈。遠遠望去,古城顯出有些蒼老陰鬱;但不容否認,這裏依舊是繁華世界的都市,依舊是帝國永恒的中心。

大明宮的琉璃瓦已不複光彩照人,仿佛是一位見證了興衰成敗的暮年老者。青灰色的磚石縫中布滿青苔,掩蓋住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幕幕刀光血影的痕跡,也柔和了城牆那永遠冰冷的嚴肅。這裏,是舉世無雙、空前絕後的皇宮。巍峨壯麗、氣象宏大的宮殿,造型簡潔、色調淡雅的建築散落在無限寬廣的空間:撇去籠罩其身的皇家榮耀,這種寬廣本身就會讓任何一個置身其中的人為之肅然起敬。

聞名遐邇的皇家園林依舊幾分盛唐氣象。清澈的太液池水倒映著蔥綠的蓬萊山,一群紅色的鯉魚泛著波光徜徉其中,遠處樓閣幻映,更宛若仙境一般。縱然秋風摘下幾行落葉,山頭林間卻依舊掛著豐碩的果實,仿佛璀璨的珠寶晶瑩透亮。憑欄望去,千百年盛世祥和彙集於斯,居安思危的警示已然湮沒其中。生活在這裏的主人從來沒有想過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公元九世紀,曾經無比強盛的大唐帝國正悄然滑向沒落。統治階級日趨腐朽,民族矛盾漸漸激化,階級矛盾甚是尖銳,外有南蠻騷擾,內有河朔兵患。連年天災,曆歲人禍,接連的地震、饑荒讓這個王朝中曾經無比自豪和富庶的百姓生活得日趨艱難。然而,正是這恢弘的長安城,正是這奢華的大明宮豢養著士紳官宦們飲酒作樂。身為大唐帝國的主人,懿宗皇帝更是荒淫昏庸:每日設宴美酒珍肴,每月遊遍山川美景。南衙朝臣、北司宦官,為了迎合天子的奢靡昏暴,為了填補國庫的巨大空虛,為了滿足自己不斷膨脹的私欲,隻能加重賦稅橫征暴斂——於是,天下百姓被逼無奈揭竿而起。鹹通年間,一場聲勢浩大的龐勳起義震動了朝野內外。三年之後,懿宗皇帝駕崩。年僅十二歲的皇五子、普王李儇被扶上了皇帝的寶座。而此時的皇宮奢侈日甚,朝廷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權閹驕恣,人怨沸騰,天變交作,東荒西瘠,餓殍載道,全國各地的百姓更是無以控訴,相繼起兵。乾符元年(公元874年)的隆冬,在濮陽,一個名叫王仙芝的販賣私鹽的頭領,正醞釀著一場足以顛覆整個大唐帝國的農民起義……

一縷清風拉動著閑雲微微閃出半個身子,午後輕柔的日光將六王院院門上那鬥拱支挑伸出的龐大屋簷的倩影映在平緩卻莊重的石階上。最下麵一級石階旁,兵部侍郎鄭畋嚴肅的表情中帶有一些焦急的神色,他的手中緊緊攥著那張前敵送來的折報。折報上說,濮陽草賊王仙芝,率眾謀逆。然曹州守軍假皇恩浩蕩,已將草賊擊潰雲雲。想到這裏,鄭畋心中泛起焦慮。直覺告訴他,這種表麵上報喜的折子隻是一種假象,或許在此之下,有一種沒有被覺察到的巨大的能量正不斷積蓄著。

鄭畋身後,一個身材魁梧須發皓白的老人正低著頭,來回踱著步。天並不熱,但他的額頭卻滲出汗珠,飽經滄桑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雖然穿著華麗的綢袍官服,但掩蓋不住這位老將軍武將的威猛。忽然,他在鄭畋一旁駐足,目光順著長長的台階望去,台階盡頭依舊沒有半個人的影子。

“台文,我回去了!”老將軍忽然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像是下定了決心,又像是無限的無奈,“小皇帝還不是聽任那閹人擺布,你去求他怕是沒個結果!”說著轉過身子,邁步而去。

“晉兄留步!”鄭畋緊走一步拉住老將軍的衣袖。這位老將名叫晉和,時任忠武軍節度副使,和鄭畋有著近二十年的交情了。晉和為人剛直不阿,什麼事情就由著那一股性子,但有半分不順心便都掛在了臉上。此番回京述職就因為不願曲意逢迎給大太監田令孜送禮,被皇上連貶了三級。他這個武將的脾氣,鄭畋再熟悉不過了。

“兄不為自己,也要為天下蒼生著想。這些天我寢食不安,預感若不將草賊根除,天下必將大亂!觀中原藩鎮,皆是鼠輩,或自顧謀利,或欺上瞞下,智謀膽略忠信於一身者,唯兄長一人。兄若遭貶,恐中原再無安寧之日了!”

“唉!”晉和低下頭看著兩人的影子,長歎一聲道,“就怕小皇帝做不了這個主啊!”

“事已如此,也得等麵聖後再議。”

正說著,從高高的台階盡頭傳來小太監拖得長長的聲音:“皇上有命,傳兵部侍郎鄭畋、忠武將軍晉和覲見。”鄭畋連忙正了正官帽,撣了撣朱色的寬大官服,又將腰間佩戴的象征著自己官位的金邊紋飾魚帶理了理,這才邁著小心翼翼的腳步拾級而上;晉和又狠狠地呼出一口氣,搖搖頭,不緊不慢地跟在鄭畋後麵。

二人穿過一道道粉飾一新的院門,在小太監的引路下來到後院。鄭畋見皇帝正和幾個王爺在院子中間嬉鬧,忙遠遠地跪拜在院落這一頭:“臣鄭畋參見皇上。”洪亮的聲音頓時驚得假山一頭兩隻烏鴉飛起。

皇帝順著聲音往院落的那頭望去,那一瞬間正和晉和四目相對。晉和是第一次見小皇帝,這才看清楚眼前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稚嫩的臉上書寫著童真和迷惑。鄭畋慌忙拽了拽晉和的衣袖,晉和這才緩過神來,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隻能順從地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