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母親在黃昏時搖醒了兒子。當空的太陽終於下落,高溫卻儼然一台滾燙的馬達,憑著慣性兀自繼續空轉。暮色四合,小巷蒙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芒。男孩張開眼睛,感到有些頭暈和惡心。他睡意惺忪,眼中的母親變得有些陌生,可是究竟哪裏發生了轉變,一時卻難以說清。母親整個人光芒閃耀,披著金色的紗巾,宛如站在未來的世界裏。

男孩站起來,一陣天旋地轉。在他坐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塊汗濕的烙印。他忘記了兩腿間夾著的可樂瓶。可樂瓶被男孩在睡夢中夾成了“k”形。它掉在地上,骨碌著滾出去,滾的過程中瓶體複原成圓柱狀,好像不斷被充進了氣流。但它並沒有像男孩所擔心的那樣飄向空中。男孩想去把它追回來,卻被母親阻止住了。

“我們去吃飯吧,你一定餓了。”母親的聲音虛弱不堪。

母親終於想起來兒子會餓了。說起來,男孩內心的失落也是有道理的。從早上到現在,他不過喝了一瓶飲料。男孩忘記了母親曾經闊綽地給過他一張百元鈔票,他隻是感到莫名的委屈。今天他並沒有比在村裏時更糟蹋自己,沒有翻牆爬樹,沒有就地打滾,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從沒有過的邋遢。他想自己是被熱壞了,是被熱髒了,是被熱病了。他甚至希望母親繼續忽視他的饑飽,乃至無視他的存在也好,好像現在母親對他冷酷一些,反而會給他起到降溫的效果。

男孩磨磨蹭蹭地跟在母親身後,震驚地發現母親的屁股上洇濕了很大的一塊。男孩猜想,難道她在診所裏尿褲子了嗎?母親走得緩慢而笨拙,是一種古怪的步態——兩腿叉開著,腳步蹣跚。

金黃的天邊浮著一輪銀白的娥眉月,薄薄的,幾近透明,輪廓給人隨時會淡化下去直至無存的脆弱感。男孩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了這日月並存的天象,心裏隻覺得一陣空茫。

母子倆走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飯館。母親雙手撐在餐桌上,慢慢地偎進椅子裏。這時候,男孩才如夢方醒,原來發生了轉變的,是母親的那張臉。那張母親麵具一樣罩著的笑臉不見了。母親從診所出來,就像是被剝去了身上一層隱形的殼。這讓她整個人仿佛都縮小了一圈。同時,她也不再顯得僵硬和呆板。她重新變得柔軟,像一段弱不禁風的柳枝。

母子倆對坐在一張圓型的餐桌前。母親用一種兒子從未見過的目光動情地看著兒子。而男孩,也突然身不由己地感到了傷心。飯館實在不算高級,不比他們村口的那家強多少。母親的兩條胳膊放在油汙的桌麵上,一隻手捏著那隻牛皮紙的信封袋,一隻手將兒子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下。母親的嘴角掀動著,她有些不能自持地想說點兒什麼,但是她有些不能自持地什麼也沒說。母親生命的律動從掌心震顫著傳遞給男孩,一切都讓人感到絕望,但似乎又有希望暗自生長,就仿佛那隻信封袋中,真的如男孩所想象的那樣,裝著一個一勞永逸的對策。

男孩幹燥的舌頭猛然變厚,抽動著,感覺像是要縮進喉嚨裏。在他身體的深處有一種相反的、無法控製的氣流一個勁兒地向上拱。他預感到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母親將桌上那張封著塑料皮的菜單推向兒子:“你給咱們點吧,點最好的,點你最愛吃的。”

男孩想給母親一些安慰,他想讓母親高興起來,想給出一個與這一天相匹配的建議。他忍住不適,故作輕鬆地用普通話鄭重其事地說:“喝杯咖啡吧,加點兒糖吧。”

說完男孩勢不可擋地嘔吐起來。隔著小飯館的窗玻璃,男孩看到一隻可樂瓶漂浮在空中。天光是琥珀色的,宛如流淌著油脂與蜜。此刻還有什麼在空中飄?下落的夕陽,上升的弦月,雞毛,下水,熠熠生輝的蒼蠅,一個血呼呼的弟弟,以及宿命一般掩殺而來的黃蜂。

原來嘔吐是這麼地令人忍無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