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歪頭看了一眼南京,南京的半邊臉埋在枕頭裏,一聲長一聲短地打著呼嚕,很是熱烈。春忍就把腦袋重新縮回被子裏,醞釀著起床的事。
頭有點暈。不是別的,主要是覺沒有睡夠。昨天晚上南京像一隻老虎,餓壞了的老虎,相當凶猛,春忍就有點招架不住。可是春忍不吭聲。春忍知道南京,準是那邊出了狀況。那邊一出狀況,南京肯定在她這裏發狠。其實平時南京還是很懂得體貼的。這一點,春忍尤其喜歡,雖然嘴上不肯承認。
南京昨天回來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春忍一打開門,就箭一樣一下子把自己射了出去,直直地射進南京的懷裏。南京說髒,髒著呢,沙塵暴,這一身土。春忍看著他的臉色,說沒事吧你?南京說沒事,累。一邊就去衛生間洗澡。春忍盯著他的背影,看了那麼一會,也沒有看出什麼端倪。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春忍就知道南京的情況。南京有家,有老婆孩子,隻是他的家在蘇州,現在他一個人在北京。南京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北京真是。你是沒到過蘇州。說多了春忍就有些不痛快。她知道,對蘇州,南京是留戀的。為此,她痛恨蘇州。蘇州是她的敵人。跟蘇州有關的一切都能引起她強烈的情緒,當然,她把這情緒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裏,讓誰都看不到,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來折磨自己。
南京的一條腿很霸道地搭在春忍身上,叫她動彈不得。春忍心裏有些惱,想翻個身,終於沒有成功。
那時候,春忍剛畢業,在一所高校當老師,教古典文學。有一回,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主持人是南京。春忍坐在後邊的一個角落裏,看著南京在主席台上指點江山。在學界,春忍算是新人,時時處處須得低伏一些,做出後學的樣子。南京人長得斯文,談吐也好,舉止裏有一種很從容的風度,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沉穩,端正,上進。當時春忍心裏就是一動。後來兩個人說起此事,南京說,看來是中了你的美人計了。春忍說,這叫什麼話,我根本就不是美人,哪裏有什麼美人計。南京就輕輕捏住她的臉,說,來,寶,讓我仔細看看,是不是美人你說了不算。春忍就撲過去咬他的下巴,她知道南京最受不了她咬他的下巴。
其實,細究起來,當初,故事的最開始,應該是春忍那個短信惹的禍。記得當時交換名片的時候,南京在皮夾子裏摸索了半天,才發現名片已經送光了。春忍看了一眼那個棕色的皮夾子,很硬朗的長方形,想必是上等的牛皮,在燈下閃著幽幽的光澤。南京說,名片帶的少了——我給你寫一下吧。就四處張望著找紙筆。春忍把自己的名片捏在手心裏,心想,你不給我,未必我就一定要給你。回來以後春忍才有點後悔了,心裏暗罵自己的任性,這人海茫茫,一個人的消失,當真像一滴水落進大海裏,再也沒有了覓處。她眯起眼睛,把那張紙片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南京的字不錯,灑脫,流利,因為有些草,便讓人覺得有那麼一點漫不經心。春忍看著看著,心裏竟有了幾分惱火。究竟惱什麼,自己也說不清。延挨了幾日,春忍到底是給南京發了個短信。漸霜風淒緊,冬暖。怕他記不起來,最後署上春忍兩個字。
正是深秋。寒風在北京城裏呼嘯著跑來跑去,把滿地的落葉卷起來,又放下。陽光倒是格外地好。一無遮攔地照下來,穿過光禿禿的枝丫,在地上畫出很清晰的影子,一筆一筆,仔細看來,竟有了那麼一點意思。春忍坐在床上,裝腔作勢地看一本書,其實,心思卻全不在書上。這屋子是她租來的,一居,不大,但一個人住,算寬敞了。當初春忍看房的時候,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其他倒還在其次,主要是幹淨。雪洞似的,有著一股子很凜冽的清潔的氣息。陽台是敞開的,顯然經過了改造。黑色的大理石麵,做成一個小的窗台。上麵是一盆不知名的植物,枝葉繁茂,順著窗台迤邐而下,襯了白的牆壁,交錯出一種蓬勃的生氣。當時春忍就簽了合同。價錢是貴了一點。好在她的收入還不壞。這麼多年一直住集體宿舍,她是早住夠了。內心裏,春忍是一個很“獨”的人,雖然表麵上從來都嘻嘻哈哈,很隨和的樣子。剛搬家的時候,盛小小來過一回,看了直說奢侈,太奢侈。北京這種地方,一個人住這麼大房子,真是可恨。春忍就隻是微笑。她聽得出盛小小語氣裏豔羨的意思。這麼多同學當中,和盛小小,春忍最能說得來。不過,對盛小小,春忍也是有保留的。比如南京。盛小小聽到的版本是,南京追春忍。而且,南京離異。春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對盛小小,她真不應該。春忍盯著地上的影子看了半晌,再回到書本上時,眼前竟都是金燈銀燈,一盞一盞的,來來去去。春忍歎了口氣,索性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