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悠拿著筆在牆上將第三個‘正’字的最後一筆畫滿,然後靠著牆慢慢地躺倒床上,經曆了剛進來那幾天的焦躁憂慮後他如今已經習慣了看守所的生活,因為被人打過招呼,他在裏麵並沒有遭受到什麼苛刻的待遇,除了不能走出這間房,不能找人聊天,他可以看書讀報,甚至可以聽音樂看電視,當然,這些東西都是經專人挑選後給他送進來,但電視什麼的隻是他開玩笑的一問,當時送書的人的表情有一瞬間地精彩紛呈,但最後還是點頭說可以,這倒讓徐悠有了片刻的驚訝,隨即他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擺擺手讓人走了。
他突然想起周正已經近十天沒來了,還記得周正最後一次來時被他一如既往的沉默氣得拍桌子的神情,能讓一入律師生涯便以精明嚴謹滴水不漏,喜怒不形於色聞名的周大律師破功拍桌子罵人的徐悠大概是第一人,當時他沒多想,對周正說的最多的就是‘對不起’,周正沒多說什麼,隻是神色複雜地盯了徐悠半響,然後摔門走了,現在想想,那時外麵應該已經開始亂了吧,否者周正也不會那般的氣急敗壞,之後也沒再來找過他,或許是被人叮囑過了,徐悠側頭又望了眼牆上的字,他知道,此刻裏麵有多平靜,外麵就有多混亂,一切隻等塵埃落定的那一天。
當徐悠在看守所的牆上寫下第五個‘正’字的時候,有人打開了房門對他說:“徐悠,你可以出來了!”
徐悠遲疑了,害怕了,就像近鄉情更怯,他坐著不動,像一隻縮在殼裏的蝸牛,不願將頭伸出殼外,去看是誰將他從蜘蛛網上硬扯了下來,他甚至有些覺得那人是多管閑事,隻要他不把頭伸出殼外,蜘蛛永遠都吃不了他,他照樣可以活著,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門口的警察開始不耐地催促:“快點兒,你被無罪釋放了!”
無罪?那誰有罪?徐悠驚疑抬眸,他以為是保釋,然後他在警察的背後看見了季禮。
兩人一前一後朝看守所大門走去,遠遠地可以看見守門的崗哨拉開門栓,將鐵門緩緩朝兩旁打開,透過那漸漸增大的縫隙,徐悠可以看見那輛熟悉的邁巴赫,當然,它不可能是原來的那輛,但那並不妨礙曹孟樞對它一如既往的喜愛。
其實曹孟樞原來的座駕是勞斯萊斯,那時他才剛看上徐悠,並不知道這個囂張而漂亮的孩子將會和自己糾纏多年,那時他唯一的煩惱就是該對這孩子用強的還是用軟的,或是軟硬兼施?所以他開著車停到了徐悠學校的門口,很快就看見徐悠和一個男生勾肩搭背的出了校門,兩人關係似乎很好,嘻嘻哈哈你推我攘地朝曹孟樞停在路邊的勞斯萊斯走來,並不知道有人正靜靜地坐在車裏盯著他們,像一隻蟄伏在草叢中窺視獵物的獵豹。
男人對機械汽車特有的鍾愛讓兩人很快注意到了這輛停在路邊的勞斯萊斯,盡管他們學校門口每天都在開豪車展,但向勞斯萊斯這種級別的卻還是很少見的,所以兩個人很快就站在車旁對著勞斯萊斯指手畫腳起來,“我爸說如果我畢業去他公司接他的班就給我弄輛勞斯萊斯……”秦放摸著車蓋嘖嘖稱讚。
其實徐悠也挺羨慕這車的,不過見秦放一副流口水的樣子,便癟癟嘴不屑道,“這車有什麼好,不過是暴發戶才喜歡拿來招搖罷了,就像暴發戶都喜歡戴勞力士一樣,有本事就去弄輛邁巴赫什麼的來開呀。”
兩人對著勞斯萊斯一陣評頭論足,然後又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並不知道車裏其實一直都坐著人,曹孟樞透過後視鏡看著徐悠漸漸遠去的背影,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勞力士,眼裏帶著一抹讓人難以捉摸的笑意,然後回去就將勞斯萊斯換成了邁巴赫,勞力士換成了百達翡麗。
出了大門,下了台階,徐悠卻站著不動了,走在他旁邊的季禮也隻能跟著停了下來,仿佛是看出了徐悠意欲離開的念頭,季禮湊近了一步低聲道:“快過去吧,曹總已經等你很久了。”
“我可以不過去麼……”徐悠盯著邁巴赫那線條流暢的車身和在邁巴赫前後停著的保鏢專用車道。
季禮歎了口氣,反問,“你覺得呢?”
徐悠扯了扯嘴角,走了過去,保鏢迅速地幫徐悠打開車門,然後徐悠看見了坐在裏麵的曹孟樞。徐悠突然有種難言的陌生感,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曹孟樞了,他仔細地看著他,男人坐在車裏,雙眼深沉,骨架一如既往的高大,邁巴赫寬敞的後座能讓他肆意地伸直雙腿,這也是他為什麼一直鍾愛這款的原因之一,就像他一直不曾真正打算過讓自己離開,一切看似真誠的刻苦銘心都不過是虛偽的托詞。
片刻的對視後,徐悠彎腰坐進車裏,剛要開口就被曹孟樞突然伸手擁進了懷裏,男人冷硬的下巴抵在徐悠的肩上,激動地鼻息噴在徐悠頸側,徐悠能感到曹孟樞箍住他的雙臂因為用力而帶著微微的顫抖,他不安地挪動身體想要坐起來,卻被越箍越緊,鼻尖全是醫院帶來的消毒水味兒,“曹……”,徐悠開口,卻被曹孟樞打斷,“噓……”曹孟樞微微放鬆了身體,卻沒有放開懷中的人,“別說話,讓我抱抱你。”
車子很快到了湖島莊園,這還是去年離開後徐悠第一次回到這裏,車子停下,徐悠卻沒有下車。
曹孟樞拉著他的手,柔聲問道:“怎麼了,我們到家了。”
“我已經不住這兒了。”徐悠垂眸看著地毯。
曹孟樞表情微僵,握住徐悠的手緊了緊,片刻後又放緩了語氣道:“搬回來就是了,下車吧,東西都弄好了,咱們先洗個澡去去晦氣,然後……”
“我現在住西山,你送我回那兒吧!”徐悠毫不留情地打斷曹孟樞,將手從曹孟樞手中抽了出來,“要不你讓我下車,我自己回去也行。”
曹孟樞盯著徐悠微垂的後頸,眼神冷得像一塊冰,嗖嗖地冒著寒氣,“他就那麼好,都把你害進監獄了你還想著他。”
徐悠搭在膝蓋上的雙手微微握緊了拳頭,道:“這是我和他的事兒,跟你無關。”
“無關?怎麼會無關!隻要是你的事兒那就都跟我有關!”曹孟樞傾身抓住徐悠手腕用力道,“下車!”徐悠被他扯得一個踉蹌差點兒從車上跌下來,好不容易站直身體就被曹孟樞拉著一路朝大門走去,季禮帶著保鏢跟在他們身後,雙眼滿是擔憂。
兩人邁過大門的時候徐悠一把摳住大門的鐵條死活都不往裏走,曹孟樞怕拉傷他,不敢使力,兩人一時僵持在了那裏,“放手!”曹孟樞伸手去掰徐悠摳住鐵條的手指。
“曹孟樞!你不能這樣逼我!”徐悠的聲音就像快要崩斷的弦,帶著刺耳的尖利,“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從上車以後一直被他小心隱藏起來的情緒在看見湖島莊園那座漂亮白色建築時徹底爆發出來,心底的恐慌讓他全身都在顫抖,手指卻仍是死死地扣著鐵條不放,他想起那天曹孟樞為了林可清在電話裏對他毫不留情地責問,然後不顧死活地將邁巴赫地車頭撞向他的車身,那種仿佛全身骨頭都在撞擊聲中碎裂的劇痛讓他冷汗涔涔,臉色煞白。
有些事不管過去多久,但隻要碰觸都會是錐心蝕骨的痛!
徐悠醒來已經是晚上,他睜開眼睛,眼神慢慢地聚焦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上,吊燈沒開,經過多麵切割的水晶微微反射著四周壁燈暈黃的光線,很漂亮也很眼熟,徐悠微微疑惑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心中一驚,撐著身體就想起來,後頸脊椎突然傳來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又倒回了床上。
“是我讓保鏢打暈你的,你下午情緒有些……激動。”曹孟樞走到床前低聲道,然後試探著伸手想要扶徐悠,“我扶你起來?”
徐悠看了曹孟樞一眼,沒有拒絕。
之前曹孟樞一直坐在暗處,視線未曾片刻離開過躺在床上的徐悠,在徐悠沉睡的時間裏他一直在想留下徐悠的辦法,他不可能再讓徐悠離開,從他決定去看守所接徐悠開始他就沒打算再放開他,也不能再用以前威逼的招數,可是一直到徐悠醒來他都沒想好。
兩人一人靠在床上,一人坐在床邊,都沒有說話,曹孟樞是打定了主意卻不知怎麼開口,徐悠是知道就算開口了曹孟樞也不會願意聽,所以他隻能低頭看著淺灰色的被麵默默地忍著曹孟樞那落在他臉上有如實質般的視線,感覺四周的空氣似乎都被禁錮住了一般變得讓人窒息,“我餓了……”徐悠無法,隻能低聲打破沉默。
“啊?……哦,”曹孟樞愣了一瞬,馬上起身道,“東西一直都備著,我下去端上來。”
“等等,”徐悠叫住走到門口的曹孟樞,“東西讓傭人端上來就好了,我想一個人先靜靜,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行麼?”
這是十分明顯讓他今晚不要出現在他麵前了。曹孟樞搭在門上的手緊了緊,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好,”頓了頓又道,“我知道我們走到現在這步田地都是因為我的錯,我如今也是誠心悔改,所以……希望你能留下,哪怕,哪怕……”哪怕你不再愛我。曹孟樞沒有說完就關上門出去了。
徐悠看著曹孟樞有些倉促的背影,眼底帶著難掩的悲哀,在看守所裏與世隔絕的半個月讓他終於有耐心和時間停下來仔細地回想他這並不漫長的三十年前半生,兒時的記憶早已變得遙遠而模糊,唯一深刻在腦海裏隻有和曹孟樞在一起的那些年,最快樂是因為他最痛苦也是因為他,如果說曹孟樞是兩人走到如今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的凶手的話,那他自己就是幫凶,而他們最好的結局則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這一日天邊陰霾密布,遮住了日光,使得半邊天色都灰暗猶如潑墨,原本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徐悠早晨起床拉開窗簾乍然看見這樣的天氣,沒來由的就有些心神不寧,難得地在吃早飯地時候問了句曹孟樞的去向,他自從回到了湖島莊園對曹孟樞采取的就是不聞不問政策,每天說話不會超過十句,而且都是些簡單的日常用語,所以傭人突然聽他問起曹孟樞,呆了一下後才道曹孟樞出去了。
徐悠好似就是隨便問問一樣,傭人回了之後他也沒什麼反應,放下碗筷回畫室去了。他回湖島莊園之後拿起了放下多年的畫筆,一是實在沒事兒幹,這個十分能打發時間,二是可以躲個清淨,曹孟樞隻要見他在畫室,一般就不會來打擾他。
油畫是一個十分耗時耗心的活兒,如果願意,一幅油畫可以畫幾十年,沒有畫完的畫,隻有不再畫的畫。徐悠覺得人的一生就像一幅油畫,出生的時刻便是素描構圖完成的時刻,之後因為不同的人生經曆而上不同的顏色,每個人生階段的顏色都不同,所以每個人生階段呈現出的畫麵也不同,徐悠看了眼畫布,上麵的風格明顯走的是陰暗傾向,他原本想畫兩隻在森林裏沐浴著日光歡快奔跑的鹿,可是如今看起來卻像是兩隻在森林裏迷路的鹿,高大的樹木張牙舞爪,藤蔓纏繞,昏暗的光線打在暗綠色的苔蘚上,像是一個個危險的陷阱,兩隻皮毛鮮亮的鹿靜立其中,雙耳微動,仿佛在捕獲身邊潛伏的危險,大而明亮的雙眼裏帶著顯而易見的謹慎與迷茫。
徐悠一手端著調色板,一手拿著筆刷,直直地盯著畫布上的鹿眼,半天沒有動作。
窗外不知何時狂風大作,吹得窗簾像要掙脫羅馬杆飛起來一般不停地晃動,勾翻了旁邊裝飾架子才驚動了坐在畫架前的徐悠。
徐悠起身走到窗前想要關上窗戶,卻正好看見幾輛黑色轎車風馳電掣般從陰暗的天際飛馳而來,首當其衝地便是曹孟樞的那輛邁巴赫。
今天原本是曹孟樞回歸環球娛樂集團的大好日子,董事會決議不過是走走過場,雖然明麵上曹孟樞似乎已經和環球娛樂沒有任何關係了,因為他手中的股權在和徐悠簽離婚協議的時候就轉給徐悠和曹彧戈了,但誰都無法否認他才是環球娛樂真正的無冕之王,不說曹彧戈是他兒子,就說徐悠雖然跟他離婚,但單看這段時間徐悠為了環球娛樂日夜奔波累死累活的樣兒兩人就不像是真要掰的樣子,而且兩人這麼多年的狂風暴雨,董事會一路看過來的人不少,所以今天的董事會徐悠沒來大家也覺得正常。
董事會很快就在公證人的主持下進行環球娛樂集團新任總裁的決議投票,會議原本進行得十分順利,但在公證人要開始公布結果的時候,被人打斷了。
韓笙站在會議室那兩扇向兩側打開的巨大的深色實木門中間,隻身一人,像一個為複仇歸來的騎士,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長桌盡頭的曹孟樞,麵無表情道:“我不同意。”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撞地刹那,天邊落下一道閃電,然後‘轟隆’一聲炸出了一道驚雷,瓢潑大雨即將肆虐而至。
曹孟樞抬手示意公證人員繼續,道:“這位也是董事會成員,韓笙韓先生。”
公證人員在旁道:“韓先生,這裏總共有持有76.8%環球娛樂集團股份的股東投了讚同票,所以您的……”
“76.8%?”韓笙諷刺地一笑,打斷公證人,看著曹孟樞道,“徐悠呢,他同意了?”